依依杨柳扶风而舞,碧波粼粼的池面上架有一座垂拱的石桥,杨柳绕着石桥两端,池内隐隐泛着的莲叶清香隔着岸被分成两脉。
宣平侯坐着轮椅,再想快也快不到哪儿去,他们一行人刚走到石桥上,对岸的风就把几声女子的欢声笑语轻送过来——
“飞啊,快飞……我怎么飞不起来?”
这女子嗓音非常独特,惯是冷冷的如积石翠玉,又清和地不带有咄咄逼人的攻击之气,使人闻听声音,仿佛就能看到她那双清冷的眼。但是此刻这冷淡的嗓音中,却盛满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没心没肺和活泼。
风璟微掀眼,那双以温和明月伪装的眼眸露出一丝冷冽——这确然是盛如意的声音。
以她的性格,若她还正常,确然不会这么说话。
“我要飞起来,飞到那边的树上去,飞到云里……”
侯夫人听声大喜,那野山菌果然毒性了得,现在盛如意都妄想像只鸟一样飞起来,足可见得她吃了那野山菌!
侯夫人虽喜,却忧愁地叹气:“太子殿下,侯爷……你们也听到了,如意伤心过度,已然得了疯病,妾身只担心待会儿如意一时激动起来,冲撞了你们。”
宣平侯此刻已是面露怅然,夹杂着为人父失去子女的心痛。他本打算在如意失去婚事后,好生养着她,没想到她如此福薄,倒让他心里的内疚无处弥补。
风璟微微垂下眼眸,看着脚下这池春水,水面上倒映出他面如冠玉,又如笼聚星姿月韵的脸。以风璟的敏锐程度,当然知道盛如意的疯病和侯夫人有莫大关系,但是,一个已疯的人,不论疯了的原因是什么,都已经失去一切价值,不值得别人为她出头。
他没有说话,自始至终,只些微流露出一丝无足轻重的可惜,让人还觉得他为盛如意惋惜。
宣平侯怅然道:“疯病难治……请大夫来,若治得好,则不拘药材,好生将养。若无法治……”他摆摆手,“则早些送去乡下庄子里,多养一段时间再回来。”
其实,送去乡下庄子,就不可能回得来了,但是宣平侯还有其他女儿,他还得顾念着其余女儿的名声。
宣平侯说完,又才想起盛如意曾经的夫君太子风璟还在一旁,他担忧风璟觉得自己的处理太狠,不由朝他望过去。
风璟金玉般的嗓音只道:“尽人事,听天命。”
言下之意就是赞同宣平侯的处理。
侯夫人更喜,却滴水不漏地忙张罗着一起去瞧一眼发疯的盛如意。
灿烂的阳光底下,盛如意一袭玉色罗裙,手臂上挽着淡淡烟紫色的轻纱,一身妆容精致淡雅,头上只簪了一根白玉蝴蝶簪。她在阳光底下奔跑,玉色的裙子渐次地漾开,由浓转淡,她脸上的笑若春风般明媚,幽幽泛着些许蓝意的眸里也像落满了阳光。
她朝石桥那边跑过去,顶着阳光,眸光不期然撞进一个乍见温柔如月,实则如冷剑开匣的眼里——
风璟冷白锦衣,冷清高致地站在那里。
风璟眼睛好后,一直忙于政事,鲜少同盛如意相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盛如意的笑——在他眼盲那三年,他和盛如意琴瑟和鸣之时,他也听过盛如意的轻笑,他当时在心里猜测过,他这个冷静的侧妃,哪怕是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笑,也应该是极淡的,如同含羞的莲苞。
现在,二人和离,风璟倒是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了。盛如意高兴的笑起来,像是浑身清雪融化,化作春风,阳光般渗透进来——
他还想继续看会儿这样的笑,但是,他不发一言,对这点笑意的兴趣并不能让他为已放弃了的人出手。
倒是宣平侯的声音如惊雷乍开,他哪里看不出盛如意的异常,大喝:“如意!”
她真的疯了?
侯夫人心中含喜,却忧心忡忡道:“侯爷,别再吓着她,万一她疯得更厉害了!”
侯夫人按捺着喜悦等着看盛如意入死地。
盛如意像是才看清对面的人是谁,脸上的笑却一下收了起来,眼中溢满的笑意也褪却,重新恢复疏离的清冷有礼,她极淑雅地走过去,行了一个挑不出错处的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哪里有半点疯态?侯夫人登时如见了鬼一样,心中惊疑不定。
宣平侯也糊涂了,他明明看到刚才如意跑来跑去:“如意,你没有疯?”
盛如意眉心稍蹙,又很快松开:“好端端的,女儿怎么会疯,父亲怎么会如此问女儿?”
宣平侯转头看向侯夫人,是侯夫人告诉他盛如意疯了,现在盛如意明明对答如流,条理清楚,他自然要向侯夫人讨个说法。
侯夫人有片刻惊慌,盛如意没有吃那野山菌?侯夫人不像旁人一样无法接受失败,相反,她非常机变,马上判断出看来计划是失败。既然计划失败,她就不能再一味拿着“疯病”说事。
侯夫人一点没有心虚,反而沉了声呵问盛如意:“如意,你说你没有疯,那你刚才为何胡言乱语,说什么飞了之类的蠢话,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么说话?害得我和你父亲这么担心你!”
侯夫人一击不中,到底着急了些,像个知规晓矩的主母,把自己之所以说盛如意疯了的原因,都推到盛如意言行无状上边。
她内心密谋,其实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心里有不安,但是一时又抓不住。
盛如意毫不慌乱,回话道:“回母亲,女儿昨夜读书读到‘春寒料峭乍晴时,睡起纱窗日影移。何处风筝吹断线?吹来落在杏花枝’,女儿便忽起了放风筝之念,让姨娘陪我在院内放风筝。”
她玉色的罗裙精致美丽,倒映在眼里,更显得那双眼光华幽幽,如泠泠冷玉。
“想要飞起来……是女儿希望女儿的风筝能飞得更高更远。”盛如意说话时,后面的虞姨娘也气喘吁吁地拿着个风筝跑过来,“五小姐,姨娘年纪大了,跑不过你了。”
她手中的风筝是个最常见的燕子风筝,见到侯夫人等人便跪下去行礼。
侯夫人脸色不佳,她仍是觉得今日的事必然有鬼,盛如意怎么好巧不巧就在这儿放风筝,故意做出和平时截然相反的情态?她道:“如意,你既然说你是放风筝,那你的风筝呢?”
盛如意睫毛稍稍颤了颤:“适才风大,风筝线断。”
“是吗?倒真是巧了。”侯夫人微笑着讽刺,忽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颗心陡然快跳出来:“你既然没有疯,适才的小厮为何说后宅内有人疯了?”
还不明白吗?
盛如意心如止水,面色无波:“女儿也不知晓。”
侯夫人浑身都生出紧张之感,她坚信盛如意一定在搞鬼,自己一定有什么漏了的地方。侯夫人盯着盛如意,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然而,盛如意的脸平静非常,她一个少女,已经做到收放自如,内敛清静的地步。
侯夫人心中发紧,心跳已如战鼓一般密集,让人无端不安。小厮来报后院有人疯了,可是疯的人不是盛如意,那么,是谁?侯夫人心中划过一道明亮的火光,只差一点点,她就能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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