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相里鸿是在深夜醒来的。

彼时相里飞卢翻阅古籍到深夜,揉了揉熬得微红的眼,起身熬药。

这药他是从前些天开始熬的。

青月镇人的骨病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只有他一人饮用。

醒神草和断脉藤熬出来的药,可以以封脉绝气为代价,吊着精神,维护法力。

他将那浓黑的苦药一饮而尽,站起身时因为视线不稳而晃了晃,随后问外边人道:“这一班值夜的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大师。”

“派人给容公子送的水果点心,都送到了么?”

“都送到了,只是容公子说……”

神官嘴巴动了动,两条眉毛缠在一起,努力憋着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您亲手回去喂他吃,他才肯吃。”

“什么时候的事了?”

相里飞卢抬起眼,往外面看去。

已经很晚了,他一忙起来不知时辰,天色一片漆黑,只有雨声依旧,灯花哔剥作响。

那檐下的水声时有时无,稳定、恒长地陪伴了他一整夜。

神官跟着往外边看去,说道:“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小公子饿着肚子睡了吧。”

相里飞卢瞥了他一眼,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显得锐利逼人。

这本来就是一双看破神魔的眼睛,神官对上这双眼时,便晓得自己那点心思被看穿了,干脆也不再掩饰:“您也回去睡吧,休息一下,是药三分毒,神仙也熬不住的。”

青月镇人都在担心他。

他虽然是修行人,体质比一般人要好,但是纵然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累日案牍劳形。

相里飞卢合上案卷,伸手揉了揉眉心:“那么我回去看看他……顺便巡视一下。”

他一站起来,袖子里的纸条跟着轻轻晃了一下,如同上回的羽毛一样,要搔不搔地戳在他伤痕处,带来一种迷蒙的疼和痒。

他站起身。

神官跟在他身边,送了好几把新伞过来。

他拿起一把红的,刚要撑开踏入雨幕,却见到雨幕中忽而缓缓驶来一双人影,一个坐着轮椅,形容憔悴,另一个正推着轮椅上的人缓缓而来。

相里飞卢认出来人,停下脚步:“师父?”

他皱起眉:“您醒来了?您尚未修养好,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好与不好,也就这样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相里鸿坐在轮椅上,又咳嗽了几声,摇摇头制止旁边人想来扶他的行为,自己推着轮椅往里边走去,“阵法如何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休息?你该睡了。”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也仿佛是避而不谈某些伤痕。

“无妨,我只是……想出去巡视一番,师父醒来了是好事。”

相里飞卢接手神官,单手扶上他的轮椅,调转了方向,往室内缓缓推去,“我在您之前的阵法基础上,加了一些东西……”

相里飞卢另一手把伞收了,交回给神官保管,谈论的声音渐渐远去。

庭院里再度恢复寂静,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两个神官汇合了,一人一边守着门口,左边的低头抱着那一堆伞。

他先回头看了看内室的两人,再转头看向漆黑的雨幕:“从前相里大人就是这样。”

“哪样?”

“夫人熬了粥等他回去喝,也总是有别的事来打扰。”神官喃喃说,“夫人生病也是,相里大人答应了回去看,也总是一推再推,推到深夜,听青月女说,多数时间夫人都睡着了。他们夫妻感情好,可一月下来说话的时间,还没有跟我们说的时间多。”

“原来你说大人。”另一个神官也附和了几句。

“不然呢?还是你想说……大师也这样?”

“大师……也确实这样啊。”另一个神官唏嘘了片刻,“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雨伞仍被收起来放在角落,房檐雨珠坠成线,飞白的一片,激起一阵白茫茫凉气。

天色由暗到明,又由明到暗,书房里的细碎交谈终于暂缓。

是相里鸿停下了话头,他脸色憔悴,却皱着眉头看向相里飞卢的袖子:“此事不提,你先回去休息吧。”

相里飞卢恍然未觉他说的是什么,他坚持:“我还是觉得,那三人不能这么早放,师父。”

他话音刚落,相里鸿忽而一把扯过他的袖子,随后收回手手掌上已经沾满了血迹,一片鲜红刺目。

相里飞卢手腕的伤痕再度开裂,血已经顺着袖口往下滚落,只是因为青月镇潮气太重,他居然没有察觉。

“放不放的,都没什么要紧。”相里鸿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沉声问道:“你给自己用药了?”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

“能够维持身体运转,却气血倒行,折损修为。”相里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你回去吧。”相里鸿疲惫地闭上眼睛,“你也该去看看小容公子了。”

“不用,他那边没关系。”相里飞卢说。

“不会没有关系,我也不是单劝你休息。身边有一个人,就抓紧他,不要等到错过……”

相里鸿摇头,勉强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要和我……和我一样。这话不吉利,我不说。不过万一哪天,小容公子被别人抢走了,你就等着看吧。”

容仪在房门前坐下,抬头看雨。

和他刚来姜国时一样,也不去别的地方。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神官坞里住着的人们再次进行了一次压缩整合,彼此看护,这一次层空了出来,只剩下他和相里飞卢。

门槛是冰凉的,底下的木纹里嵌了潮气,他能看见这潮气里藏着数不清的木气,有青苔和绿芽压抑在此,想要依附水生长出来。

这些东西比尘埃更加细微,也比蜉蝣更加脆弱,这些微小的生命几乎从未存在过,在日落时最寒凉的时候冒出来,随后被扫撒侍女轻轻地扫掉,就此泯灭无痕。

有几个神官路过,向他问好,叫他:“容公子。”

问他有什么事情吩咐,容仪也只是摇摇头,托腮说:“没有事,我在等佛子回来。”

那些人也就笑一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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