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绿琉璃瓦的歇山顶,从九脊顶外传来渺远的暮鼓声,响了好几遭,拖出哀长凄切的调子。
姜祁簇歇得早,头枕在软枕上,一双眼睛却凝视着飘动的床幔,显然是睡意稀薄。
他微微侧过头,就着夜色遮掩静静打量起闻人吴。
对方陷在屋中的圈椅里,外袍未褪衣冠端正,坐姿却松散,月光从窗外淌进,只照亮了他足上皂靴的前端。他跷着腿摩挲着扶手,脸上是一股近乎于倦怠的漫不经意。
“你倒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姜祁簇咬重字音,自觉湿漉漉的头发叫人难以安寝,他一发声,倒让本以为他已入睡的闻人吴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失了仪:
“殿下,您可是因天气太热而辗转反侧?”闻人吴头脸隐于夜色中,叫人难以辨清他的神情。
“不……”姜祁簇不知怎的陶醉在这祥和的气氛里,呓语般咕哝一句,翻了个身——
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这让他在顷刻间睡意全失,伸手去触碰那物,从被褥底下捞上来,放于眼前平视时,他这才彻底看清,那是一枚宫女惯用的铜手镜。
那铜手镜线条圆融流畅,通体覆着层包浆似的油润外膜。姜祁簇嫌它脏,疑心是手汗或是旁的什么,颇为厌恶地丢开来:“那阉竖居然往我这儿塞女人!”
他一坐起,湿漉漉的头发蓬乱散在肩身,神态阴郁且冷漠,转望向闻人吴时并没有什么好声气:
“……你看我笑话?”他注视着坐在不远处的闻人吴,唇角一撇,满目讽然,“我是个软柿子,叫谁都想来捏上一把,你瞧着——分外快意吧?”
自然。闻人吴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道“不敢。”
“哦?不敢……给我乱塞腌臜玩意,他倒是敢!”姜祁簇抄起铜手镜,狠狠往闻人吴面目砸去。势大力沉,轻巧的铜块让他一扔,成了飞镖袖箭。
铜镜在黑暗里折射了丁点光亮,蝴蝶滚刀尖般露出雪亮银光。闻人吴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难,下意识拎起脚边的小凳蓦地一挡,“哐当”一声,铜镜坠了地,凳子上也愣生生磕掉层漆皮。
窗棂上的纱画随风鼓掀出起伏,在簌簌风声里白浪翻涌,月光也穿过框棱射在屋内,是池中锦鲤身上流动的晦暗光影。
“你还躲?”姜祁簇从榻上起身,亵衣下摆抖动如水波,他踹开滚脚凳,凳角撞在地面,震出怆然的哀鸣。又走近,闻人吴还没跪地,就被姜祁簇拽住,他猛地松手将闻人吴朝后一搡,当即就要把人踹翻在地。
也许是今夜的月色真有什么异样,叫两个人都微醺起来,闻人吴忘记要忍,身子后仰支撑在座椅扶手上,圈椅椅脚受不住重,一路后驰,在地上搔刮出刺耳的锐声。
在头颅就要撞上窗框前,闻人吴总算稳住身形,他钳住姜祁簇的肩膀,对方攻势未收,鼻尖眼睫近在咫尺,闻人吴透过湿发攥住他脖颈,往窗棱上直直撞去——
“你做什么!”姜祁簇沉声逼问,脸竭力偏侧向闻人吴,碧翠的眼眸冷冷睨视过来,将颈间曲线与喉结暴露无遗。
“奴才不做什么。”闻人吴及时收手,这皇子的脑袋离窗棂只剩一指之隔,“是在为您擦头发。”
***
月亮升到树梢上,像被尖杈戳破的蛋黄,蛋清先流出来,照在殿顶,照在廊檐,顺着鳞瓦,冰糖丝儿一般漏进屋里,映亮了地上破碎的铜手镜。
从暗处望过去,碎裂的镜面折射出几片暗金。
“我记着你跟我年岁相仿,过去也该有体己人吧?”姜祁簇拂开闻人吴递来的手巾,转身往床榻走,闻人吴多跨两步,伸手捞起对方的头发,拿手巾兜住发尾轻柔擦拭起来。
“奴才家里穷,小时候东跑西窜的,没地方安置家业,怎么会有相好的……”闻人吴垂头搓揉着裹发手巾,曳撒沾上姜祁簇转头时溅来的水珠。
“呦,那断子绝孙啦?”姜祁簇回头时刚好贴近闻人吴的面颊,他就着这个姿势在对方耳廓边低低讽笑。
闻人吴漠然瞥他,指尖一抖,手上的巾子就掉了地,他俯身去捡,一只手摸到软巾,另一只手却冷不防变作手刀,直接往姜祁簇腿弯劈去。
姜祁簇一时不察,腿上发软,倒也反应迅疾,一把拽下架子床顶飘晃着的鸭蛋青床幔,往闻人吴脸上罩。
闻人吴扶住雕花床柱,刚拂去床幔,姜祁簇已一脚踢来,正对着他的肚腹处。对方湛若晴空的双眸亮得惊人,郁郁翠翠,妖风一般席卷人身。
“说你几句,你就敢给主子撂脸?”
“奴才哪敢。”闻人吴避无可避,伸出手来硬挡住这一脚,震得人臂膀发麻,他抛起软缎,转而重新挂回床柱顶,一手拉紧垂下来的两条纱幔,脚蹬雕柱,直接与地面平行着跃上床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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