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举目四望,眼前是陌生之地,但前面出现了点点灯火,根据经验,这应该是人间。仙人才没必要点这种豆灯。

辨了好一会儿,悟了,“尊上,这应该是以前我卖灵芝的集市吧?”

以前很拥挤的集市上,晚上惠风徐徐吹,朦胧月光下,有闲逛消食的人在谈天说地,孩子们在巷子里呼朋唤伴,呼啸来去;阿娘在门口唤小儿女回家吃饭。柳树后,果然有恋人们窃窃私语的身影,所看之处,到处升腾着人间的烟火气,的确比冷清的北溟宫有意思多了。

“你看,我就说人间热闹吧。虽然你们上神都看不上人间,嫌人间疾苦,但有苦也有乐啊,我小时候也是这么和小伙伴玩的,想想简直是一生最自在幸福的时候。真有点搞不懂,小时候那么好,竟还盼着长大。长大会经历很多很多不想经历的事,把好好快乐的童年都给破坏了。”

大鱼心说,你们那也叫快乐的童年?我在无边潭里看了多少代人的成长,从婴幼儿一直叽叽喳喳到老朽不堪,简直是六界最吵闹的动物了。

杜若在前面轻盈地走着,尊上仅在后面缓步而行,深不可测的眼睛也仅一瞥而过,显示出和这个热气腾腾世界不相融的冷洌气质。

“明天就是月圆节了,按说是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很多人家都在准备月饼过节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面一处大院里传出哭声。杜若还没意识到就在前面几步大门处,一黑一白两小煞,正拘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

黑白二煞本是持有冥令来人间拘押魂魄的,一抬头愣住了,眼前言笑宴宴的不正是一直不能得手的凡人少女杜若吗?为了她,两人还在冥界受了素灵公主的责罚,正说要上前顺道拘走,突然看到少女身侧站着一位衣袂飘飘闪闪发光的上仙,视自己若空气。两小煞一愣,远远地朝北溟之主揖了一礼。

大怪鱼神情倨傲,都没正眼看他们。

这一停顿,就听屋内传来孝子贤孙们悲喜的欢呼声:“爹!爹又喘上气了!”

“爷爷又活了!快,端来人参汤喂一喂!”

一家人刚说奔走相告,黑煞又回屋去,转眼又把老者押解出来,一行三人便在老人最终恋恋不舍中远去了。

房内方又传出儿孙们齐齐的悲痛声。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杜若听着这人世间跌宕起伏的悲苦,一一说给大怪鱼听,“你看,这就是人间的生老病死,可不像你们神仙。你平时不出门,很少见到人世间这样的事吧?我小时候,也是分不清其中悲欢的,只要瞧见人多就觉得热闹,经常与小伙伴一起胡乱吃人家的红白席。现在想想,别说六界,就是人间的悲欢也不共通。”

大怪鱼看似不懂,但在无边潭三百年,就凭精细至微的耳朵,对人世间数代人那点事,也了然于胸 。但他就是对什么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随后,听到有邻居劝那家人,“令尊已过七旬,活到这把年岁已是古来稀,不必难过,这是喜丧。”

哭声这才渐稀。

杜若就给尊上解释:“在人间,普通人能活七十多岁,确实是喜事,人死便是喜丧,原本不必那么悲伤的。这就是凡人对人生苦难的达观与心胸。真的不像你们理解的,凡人只是在世上受苦,或被当作祭品来祭上神。遇到快乐,就尽情开心,遇到悲伤,就眼泪哗哗而流,一直这么直抒胸臆。”忽然想起小虾米说人间是悲苦的聚集地,想想也是解释不通,便叹了一口,继续领着大怪鱼闲逛。

一路上月光如雪,到了闹市,街上更加热闹,灯火中,酒肆和青楼人影绰绰,红男绿女在洒酣之际,卿卿我我搂抱着互诉衷肠,又是另一种香艳光景。在一片吹拉弹唱的咿咿呀呀欢娱中,展现的是人间欲望的灯红酒绿和万丈红尘。

少女的脸庞被街灯的光影映出深浅不一的红,杜若兴致勃勃地走着,还说爹爹不让自己去这种地方。好像离开无边镇太久了,她看什么都很新鲜。

尊上也是泛泛跟着看着,没什么表情。

猛然,少女驻足,前面有一户张灯结彩的人家,不时有喜庆的锣鼓传出。

杜若喜道:“去看看热闹,有人家结亲,说不定我们还能凑热闹喝上喜酒。”

凡人都爱沾喜事的光,看人欢比看人悲心情舒畅,而且这大户人家娶亲也很气派,筵席一路从院里摆出来,铺张了半条街,恨不得让半个镇的人都来沾沾喜气。因为酒宴从晌后摆起,已有两拨人酒足饭饱,都围着听戏听评书去了,偏僻角落里有一张案子空了出来。

杜若便过去占了一座,对有些矜持的尊上招手说:“走累了,也沾沾我们人间的喜气吧。放心,遇到大喜之事,一般主家都会很大方的,不怕路人吃白食。以前我爹爹说,将来我若出嫁,也会摆这么一大片桌子的,什么人遇上都可以饱尝一顿。路人酒足吃饱了,会给主家送上祝福的。”然后学着龟爷的样子,用衣袖扫了扫旁边的座位。

大怪鱼一张冰山脸便坐下,冷眸静观凡世的烟火。

这户人家的确好客,见有客人上桌,便有小二捧了酒水和吃食过来,置于案上,还体贴地说:“姑娘一个人少喝点,大晚上,别醉得找不到家门。”

杜若一愣,又见他只给自己放一只酒杯,一小瓶酒,一份食吃,没给尊上放。

“哎,我们还有一个人呢。”杜若连忙说。

“姑娘喝多了吧?就你一人,你一人吃喝已够了,别酩酊大醉让爹妈担心。”小二笑笑,转头走了。

呃,原来凡人看不到尊上。

“为什么我能看到你?”

“看不到我,你不走丢了?”

也是。

杜若起身,笑嘻嘻又去多要了一份杯盘,回来给尊上倒上酒,“这是人间的百花酿,不比尊上宫里的杜康,但味道自不同,一样馨香醉人。你尝尝,应该和我家乡的风味差不多。”

太高兴了,凡人与尊上碰了杯,忘记了面前一脸冰霜的清冷男子实则是个诛仙戮怪不眨眼的冷血魔头。可能没见过他杀凡人,所以心里残存着一丝侥幸。

“尊上,在这月圆之夜,我就按人世间的规矩说个吉利话,祝您以后,身体/康健,生活幸福,早早娶妻生子,安享六界天伦之乐。干杯!”

那种人间略显粗糙、闪着烟火气的粗瓷杯子,在夜间倒也看不清细节,只看到釉面一株兰花的朦胧轮廓,倒显得一丝秀气和清雅。杜若开心地伸过手去,与尊上手中的杯子擦出一声清亮,抿了一小口,辣喉咙,连忙夹菜送下。

那大鱼一脸挑剔的样子,仅轻抿一下,杜若就殷勤给他夹菜,“你在海水里食生食,肯定又冷又腥,但这人间的美味经过蒸煮烹治,应该比生鱼有滋味,劝你以后要少吃些生的冷的寒的,可能你的体寒症就轻很多。在人间这叫食疗,用吃饭的方式治疗身体不适。”

这话是为他好吧。结果这怪鱼就和那些乖僻不听医者言的逞能者一样,反驳一句:“我身体好得很!”

好吧。有疾者才忌医。杜若只好把下面的话咽下了:如果您想尝试,以后我就给您做,一定会把你调理好。

一人一仙在云淡风清的月光下,坐在人间凡平的小街上,吃着小菜,喝着小酒,竟也无话不谈。杜若有些微熏,看着街上说说笑笑的男女,喋喋不休说:“我这才想起来,我这前半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无边镇度过的了,那里有邻居,有家人,有小时候成长起来的伙伴,也有爹爹,还有关于尊上...你这个神力无边大怪鱼的传说。哎,你知道么,我们那边把你传的可神了,有老年人还画过你的画像呢,其实画得像张天师那样捉鬼的老爷爷,凶神恶煞,满脸凶光,这样呢,才能吓住恶鬼。谁能想到您竟这么好看这么年轻呢,说出去他们肯定不信,说不定以为你是个好色的男狐狸精。”

大怪鱼是真的化外之人,关于人间他的传说,只是淡淡地听着,无所谓的那种。突然他的眼光被什么吸引住了,有一个穿喜庆红袍的妇人,当街正拿了两个泥人,一佣人端来半盆清水,往街心一放,那妇人便守着众人把两个泥人丢进水盆里,说:“等泥人化了,我再捏出两个来,新郎就可以出门迎亲了。”

鱼尊眼眸里泛起好奇的微光,大概没见过,“这是何意?”

“不知道吧?你看,你读再多人间的书,也有不知道的风俗,这叫百年好合 。在我们无边镇也有类似的习俗,一对新人新婚前,媒婆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先去新娘子家取了泥土和水,捏一个人,再去新郎家取泥土和水,再捏一个人,然后把两人的泥像泡在一个水盆里,变成泥,和在一起,和的不分你我了,再分别捏出一个男人和女人来,这就是新郎和新娘了,预示着以后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辈子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不会分离。就叫百年好合,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完看看尊上那脸不会有变化的微寒之光,唉,有些话只有凡人说给凡人听,才能听得懂吧,这大怪鱼,本身就是一头鱼,大点而已,应该是不太懂人间红白喜事、生老病死的。

一晚上与尊上碰了数杯,知道大怪鱼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但好歹对对他无危害的人类不会出手伤害,因此杜若并不担心,但酒喝得太多了,喉咙发烧,面颊有了红晕,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人便只有呵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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