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翁同龢上景山找皇帝,一不小心撞见文廷式的魔鬼训练现场,就像后世班主任体罚小学生被家长当场撞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翁同龢像护着什么易碎的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载湉从树上扶下来,然后就开始黑锅一口一口地往文廷式头上扣:“目无尊卑,不分上下,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三年了,每次都是这几句话,就差一句“老夫怎么就点了你这么个家伙做榜眼”了,侍卫和太监们同时在心底吐槽。

然后翁同龢就真的捶胸顿足,指着文廷式的鼻子大骂:“老夫真是瞎了眼才会点了你这么个家伙做榜眼!”

……

场面一阵安静,众人竭力忍笑。

然而载湉毕竟不是后世的小学生。

在早熟的满族人中,虚岁刚满二十的皇帝,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三年持续不断的学习,让他身上浮躁冲动的气质消退不少。原本柳条一样瘦弱稚嫩的身板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也开始不断发育生长,逐渐显露出青年男子的挺拔与稳重。

他仅仅是拍了拍沾灰的袍子,负手而立,平静地问:“翁师傅忽然过来,可有什么要事?”

翁同龢猛然意识到自己冒昧了。皇帝已经长大成人,他有权力选择学什么、跟谁学,自己只能提供建议,不能再替他做主了。

翁同龢不由泛起一丝“儿子长大往外飞了”的酸楚。好在文廷式十分谦虚地拱手道:“翁先生教训得是,学生鲁莽了。日后行事一定以皇上安危为重。”

翁同龢是己亥科主考,那一科中榜的进士理论上都该称他为“座师”。如今两人官位虽然天差地别,但在皇帝心中的亲疏远近却已不相上下。文廷式仍旧自称学生,无疑是给足了他面子。

翁同龢这才脸色转好,正色道:“臣刚刚接到广州、上海、天津等多地来讯,奕劻的罪行被揭露出来,民情激愤,已成势不可挡之态。”

“好!”载湉忍不住握拳叫道。

庆亲王奕劻这个王八蛋!请原谅他这么称呼自家长辈,实在是因为这家伙又蠢又坏。

清朝的总理各国事物衙门,类似于后世的外交部,身为总理大臣(外交部部长)的奕劻,在过去的几年里利用职务之便,勾结英商走私烟土,获利无数。

后来他们的走私船在海上遭遇风暴,不得不向一艘过路的意大利船只请求帮助。意大利人撞破了奕劻和英国人的py交易,拿住这个把柄威胁他,要求租借浙江的三门湾作为海军基地。

奕劻为了保住自己的帽子和银子,竟然拿祖宗疆土作为筹码跟洋人交换,在给太后和皇帝的奏折中故意夸大意军的实力,说什么意大利是世界一流海军强国,“若是地中海一战,不列颠(英国)亦非其对手”。

载湉看到这份折子的时候,险些把养心殿的御案都掀了——拜托!人家不列颠是大西洋的国家,在意大利家门口的地中海里一战,英国当然不是对手!你是在侮辱朕的智商吗?!

要是把船都凿沉了打,或者把船都开到陆地上打,英国还不是大清的对手呢!拿这样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场景,来估计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意义何在?

可是坐在颐和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后,就真的信了奕劻的鬼话,以为意大利多么多么厉害——两次鸦片战争,清朝都被英国打得呱呱叫,这个意大利居然比英国还厉害,这不是分分钟踏平中国的节奏吗?惹不起惹不起。

太后下旨让奕劻“小心周旋,力图避免战祸”。于是以奕劻为首的总理衙门,坚决贯彻落实太后的旨意,险些在谈判桌上将整个三门湾拱手相让。

载湉忍无可忍,终于在《申报》上掀了奕劻的老底。仅仅五天时间,此起彼伏的抗议活动就蔓延全国各大城市,“庆亲王”三个字一下变得比臭鸡蛋还臭,全国百姓都恨不得踩两脚、还要吐口唾沫的那种。

然而意大利人不会因为奕劻坏了名声就打道回府,只要能让清廷在不平等条约上签字,他们才不介意是岳飞签的,还是秦桧签的。

载湉匆匆下了景山,一头扎进景仁宫找爱妃商量对策。

景仁宫里静悄悄的,若桐犯了春困,正在芭蕉树下支起的竹榻上,合衣卧着打盹儿。十四到十七岁这三年,恰好是女孩子容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之时。三年前还可以扮成小男孩跟着皇帝到处跑的姑娘已经出落得个子高挑,身材玲珑。此时再夸一句如花似玉,应当不会有人反对。

载湉拿掉她手边的奏折,抽走那个不怎么舒服的竹编凉枕,代以绣花软枕,并且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几下,使她睡得更熟。

一梦沉酣。若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她不禁扶额叫道:“天呐。”猛地坐起来就要唤人去拿未看完的折子,结果却见那小山一样高的请安折子已经被人抱了出来,每一本都夹着批示的条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几上。

载湉盖上最后一个玺印,得意洋洋地冲她挑眉:“怎么样,朕一目十行的功夫还没落下吧?”

这些年慈禧牢牢地把持着中枢决策权,很多事情载湉只有知情权。一开始,他还满怀热情,洋洋洒洒地在每份奏折后面写上几千字的建议。后来才发现建议尽管提,采不采纳是太后的事。批改奏折成了当家不做主的苦差事。

去年文廷式从广州回来,皇帝开始跟着他学西学,越学越上瘾,就干脆把这件苦差事推给了若桐。两人笔迹虽然不同,但让若桐模仿他写一个“阅”字,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呼。”若桐松了口气,过去挨着他坐下:“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儿怎么这么早?”

“演讲的事儿被翁师傅发现了,文先生挨了骂,就只好改日了。”载湉将她揽在怀里,掰了个橘子加以投喂,“你吃了那洋鬼子的西药,越发爱困了,依朕看儿女之事都是天定的缘分,哪里是人力可以强求的?”

“只是叶酸、孕酮而已。我心里有数。”若桐不欲多说。三门湾之乱未解,甲午又近在眼前,帝党急需一个可以稳定人心的储君。可怀孩子这样的事也没有办法假手他人,只好自己咬牙上了。

载湉又问:“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好的。”

“嗯?你竟不知这个问题是个陷阱吗?先听好的,就会被坏消息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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