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子满怀热情而来,不料将热脸贴了史子眇冷屁股,当下由玄都观出来,一路向东北而行,心中怒气不息。想到自己隐居深山近五十年,眼见得天下疫情四起,这才起了下山济世之心,当然也有借着自己非凡医术道法上达天闻,籍此在朝廷为本门博一个名声,图一个进身的意思在内。因知道鬼谷门为道家众门派之首,且汉灵帝曾师事史子眇,此事早为天下皆知,要想接近皇帝,自然越不过鬼谷门去。不料好不容易矮下身子刚一张口,史子眇就毫不客气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且话里话外明显有自高身份,压人一头的意味,此一口气如何忍得下去?自思好歹也是太平道一门之长,虽是修道之人不屑于世俗间争名夺利,但这口气却是非争不可若不能在朝堂上一较高低,那就在民间或江湖上一比长短便了。
想到此处,又觉身单力薄,恐非鬼谷门之敌,南华子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人。那人名唤左慈,如今正在河北常山郡黄公山上修道,乃是兵家门派的掌门,与自己一向交好。心想左慈道术高不可言,若是与其联手,纵然不将鬼谷门拉下众门之长宝座,至少要闹他个灰头土脸,岂非易事?于是心中一喜,遂运足脚力,直奔黄公山而来。在路非止一日,这一天午时行至巨鹿郡境内,只觉肚内饥渴难忍,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大林,莽莽苍苍,不见村甸。南华子强挨着饥渴穿林而行,听到前方有潺潺水响,不由精神一振,向着水声奔去。
向前行走了半柱香功夫,逶迤穿过树林,前面是一条绝大山谷,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大溪沿着山谷蛇行蜿蜒而下,阔达百丈,河床上百花怒放,恍若世外仙境。适才所闻水响,便是发自此溪。南华子奔到溪边,以手掬水饮之,只觉其甘如饴,透彻肺腑,一路疲惫全消。南华子喝了几口溪水,坐在岸边休憩片刻,精力渐渐复原,起身看看方向,就要顺溪向北,预备出了大林,到前边镇甸上吃过斋饭再做道理。正在此时,却听得溪水上游忽有歌声传来,嗓音响亮。南华侧耳细细听去,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却是有人在唱道情:
父母生我天地中,多因欲望烦恼生自从留侯成仙去,世间不见百岁翁。
效法自然顺天地,大道藏于南华经近可治政以修身,达则天下致太平!
歌声未落,早见林中出南一个道人,摇摇摆摆地沿着溪岸走来,身穿绛紫色道袍,手持拂尘,头戴竹冠,面如冠玉,长须飘洒,也有七分仙风道骨。南华子听了那道人唱的道情,吃了一惊,暗道:“奇哉怪也。这道士所唱词句,却为何句句暗应着我的太平要术?”急忙伸手向怀中掏摸时,心头更是一番鹿撞那贴身而藏的三册经书却已不翼而飞,未知何时丢失。这时那紫袍道人已经来到近前,向南华子打个揖首,问讯道:“师父只顾在那里掏摸,拿不出来,可是丢失了东西不成?”南华子略定了定神,袖中算了一课,已明就里,将一双神眼向天上一翻,怒喝道:“何处来的妖孽,竟敢戏弄贫道?拿来!”说着左手向前伸出,掌心向上,直伸到那紫袍道人胸前,头顶心已是无名火起,烈焰飞腾。
紫袍道人见南华子动了真怒,这才讪讪一笑,回手往空中抓了一把,再向前一摊,掌心已托着三册帛书,看其外观质地厚薄,正与史眇子还给南华子的太平要术一般无二。南华子怒气稍息,正要伸手取回,紫袍道人却往回一撤手道:“师父且慢。你可看得清楚,这真是你的东西?”南华子怒气复升,冷笑道:“这分明是我怀中的经书,被你弄个障眼法儿偷了去。就你这点儿微末法术,真的要在贫道面前卖乖?如今好好地还给贫道也罢,直待贫道火发,大家面子上须不好看相。”紫袍道人听南华子如此说话,脸上笑容忽然也变成愠色,怒气稍纵即逝,淡淡地说道:“师父既然诬赖贫道取了你的物什,那就请师父明言丢失了何物,也落得个捉贼见赃。若说得不差分毫,贫道自当甘愿认罪,再无二话。”
南华子倒被气得笑了,暗自掐定双指,念动咒语使个法术,将紫袍道人手中的经书紧紧定住,使他无法变幻,这才说道:“自从本门庄子祖师以降,相传二十四代,天下只有贫道得其真传,以终生修为,悟得太平真法,著此太平要术,分“天、地、人”真经三册。贫道一时走神不察,被你卖弄精神摄了去,难道真赃俱在,还能抵赖?你手中若不是贫道亲手所著太平要术,贫道甘愿回山,永不入世,将这救世之功德让与道兄便是。”
紫袍道人见他如此说,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师父如此执念,看来也是天下苍生劫数,无可逃脱的了。弟子再问一句,师父果真敢确定弟子手中就是你亲笔手书太平要术,再无一字之差?”南华子说道:“如有一字之差,这尘世苍生就归道兄拨弄,贫道即刻归山,汉室江山兴亡旺衰,再与贫道无干。”紫袍道人知道似南华子这等身份,一言出口上达天听,不容更改,遂将手中帛书向前一递,笑道:“既是如此,师父请看。”南华子低头看去,却见那帛书外表式样及色泽厚薄虽然与自己所失太平要术一模一样,但封面上却赫然写着五个大字,明明白白地道是:太平清领书!疑是他动了手脚,仔细再看,却又无丝毫更改痕迹。南华子猛地一怔,心中早已雪亮,知道自己是着了这紫袍道人的道儿,同时也明白了对方来路,遂冷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道兄是黄老一派。你是宫崇还是于吉?”
此话一出,来人已知对方猜出自己根脚,不由哈哈大笑。书中暗表,原来自东周诸子百家以降,道家门徒虽公推本派是由老子李耳肇始,但彼时并未形成宗派,也未闻其有亲传弟子,只有五千言道德经传世,还疑是后人托名伪作。自庄子以来,才真正算得上是创始道教,并以南华经为本派教义,后来经过历代掌门发扬光大,世称南华真人。至南华子以来,仗自身百年之修为,集庄子思想大成著成太平要术,欲以治国御民之各种手段致天下永久太平,这才将本门命之为太平道。而据南华子所知,早在顺帝时期,就有琅邪人宫崇诣阙,向顺帝和桓帝进献太平经,又名太平清领书。宫崇称此书为其师于吉得于曲阳泉水之上,为道家始祖老子所传,乃治理国政和平定天下之宝。太平清领书受老子影响很深,其中有许多言论,更是直接从老子道德经中推演而来。道得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太平清领书则说:“元气恍惚自然,其凝成一,名为天也。分而生阴成二,名为地也。因为上天下地,阴阳相合施生人,名为三也。”道德经又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太平清领书则又说:“财物乃天地中和所有,以供养人也,此家但遇得其聚处,本非独给一人,其有不足者,悉当从其取也。愚人无知,以为终古独当有之,不肯周穷救急,使万家乏绝。”
由于太平清领书是对普通百姓布教,因此避免道德经中高深哲理,而将其内中言辞变得更加通俗,易为民众接受。顺帝得到太平清领书,如获至宝,本来想颁行天下,却被有司奏劾此书所载皆妖妄不经,于治国无益。顺帝及其子桓帝虽然好道,但禁不住廷臣一致反对,只得将此书收藏于府库,几近四十年来无人提及,不想今日于此地重现。故此南华子陡然见到此书,心中早明就里,知道来者不是宫崇便是于吉,是以有此一问。
那紫袍道人听了南华子的喝问,大笑数声,这才整容躬身揖首:“不愧是南华老仙,神目如电。小可末技,果然难逃师父法眼贫道于吉,人称太平道人的便是。如今天下将乱,瘟疫遍行,师父欲将救民仙术献于那昏聩朝廷,岂不是缘木求鱼,问道于盲?弟子也曾令本门徒弟宫崇献书于顺帝,却被那些庙堂之臣视为妖术,悬之高阁近四十年,致使天下涂炭不可复治,以致今日大变将成。弟子知道师父去京都见那史子眇道长,必然不受待见,故此从宫中取回宝经,跟踪师父到此。依弟子看来,治天下之病,应先治天下之本,天下之本者,乃是天下百姓。师父舍本逐末,不顾百姓眼前之疾而欲理庙堂顽症,不亦谬哉?”
南华子一招不慎失了先机,凭白无故被于吉抢白了一番,一腔雄心壮志不由化为乌有。再回思史子眇前番之语,沉吟半晌,叹了一口长气道:“果是山外有山,后生可畏。我即有言在先,这便回山,不再与你争竞便了。但汉室虽微,未必似你所料之不堪收拾。你如此执迷,又喜作藏头露尾之行,可要小心这收缘结果。”说罢将右手食中二指向着于吉脚下一指,喝一声“还我书来!”话犹未了,早见在于吉脚前地下忽地冒出一股清泉,泉水中托起三册经书,正是那一套太平要术。南华子伸手拿了,往怀中一揣,转身向北,飘然离去。于吉在后面声唤了两声,南华子不答,更不回头,转瞬间已消失在山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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