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之中,诸葛云亭已洗漱停当,暑气溽热,他刚刚在屋内擦了个凉水澡,满头乌发散开,垂落在他挺拔瘦削的脊背上,宽解的衣带内隐约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胸膛,散发着清健的气息。他信步走到窗前,抬头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一时间思绪万千。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老师的病榻前,那一夜,也是新月如许。

道衍法师青筋尽露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已是垂垂无力,眼神依然清亮,虽气息游丝,却语声坚定。

“青莲,”老师缓缓称着云亭的法号:“为师大限将至,为人固有一死,你却不必守那世俗的规矩,切不要为师守孝。”

“师父……”云亭待要说些什么。

“且听为师说完。”道衍法师和蔼地说。

喘上两口气,道衍法师盯着床帐,继续说道:”为师这一生,殊无憾事。我这一辈子啊,一不求加官进爵,二不求声名显赫,三不求家财万贯,世俗那些欲望与虚名浮利,于为师而言,俱是虚妄。为师唯一所图,只在普渡众生,功过是非,不在当代评说,只祈求为师所为,能福泽千秋,留待后世评价。”

云亭看着老师混浊的双眼中闪烁的幽光,努力平复自己喉咙深处的哽咽,点点头。

“当今圣上,是难得一见的千古明君,他的格局与雄心,世人不懂,就连先皇,都错看低估了。而他,一生知我信我,我自要为他铁肩担道义,”道衍气喘吁吁:“朝中有人背后称我,黑衣宰相。嘿嘿,这我却是担不起。”

“师父……”云亭难过地握紧道衍法师清瘦的手。

“玄衣也好,白衣也罢,宰相,哼,他们这么说,却不是侮蔑了我,而是侮蔑了当今圣上。”

“徒儿明白。”云亭立时低低地动情地说:“师傅,您说过,这悠悠九州,上下千年,决定国运的,从不是皇上,而是那万千黎民百姓。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惜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而您一生所为,殚精竭虑,却只是为黎民百姓选一位仁君,让每个人都活得有个人样。”

道衍法师的手颤抖起来,眼神变得温暖而欣慰,他轻拍着云亭的手臂,说:“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长叹一口气,他又说:“那为师再问问你,你可知,先皇和当今圣上,如此重儒,为何却又不设宰相之位?”

“宰相之位,最容易越俎代庖,先皇也怕后代子孙羸弱,被宰相专权。”

“是啊,权力这个东西,确是会令人上瘾。为师自诩出家之人,不惜拒抗皇命,坚不还俗,也拒受府邸,还将皇上的恩赐悉数捐赠给了家乡百姓,别人只道我沽名钓誉,或是怕被皇上猜忌,却不知我只是怕被利欲熏心,迷失了佛性本心。但,但为师,可以散尽千金,孑然一身,如今躬身自省,这一生,却依然过不了贪慕权力这一关,此生在修行上,终是荒废了……”

“师父,您,”云亭真切地低声说:“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是啊,我也常与自己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终归是没有在地狱中坚守佛法,反而最终被权力控制,没有超脱尘世……”

看着云亭难过的表情,道衍法师微笑道:“我和你说这番话,并非为了罪己,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权力这个东西,是世间最大的魔。你等着瞧吧,宰相也好,内阁也罢,都只是外色而已,都是承载魔的体系。慢慢的,这魔就会有了自己的生命,这体系内的人啊,受想行识,都会被魔沾染。而这魔,会借着人愈长愈大,自我幻化。终有一日,这体系之内的人都会被魔吞噬,身不由己地变成魔道的一部分。我问你,真的到了那时,却何以控制这个魔啊?”

云亭听得怔了,一时间竟然思绪纷乱,几近崩塌。

只听道衍法师悠悠地说:“到那时,唯一可以与魔抗衡的,便是法。这法,既是普渡众生的佛法,也是那兼济天下的理法。青莲啊,唯有法,可降魔啊。”

这一句“唯有法,可降魔”,直如当头棒喝,将云亭满脑的阴云劈散,绽露出朗朗乾坤来。

这时只听道衍法师又说:“你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不止春闱及第,武勋也已授过,以为师的资历,大可举荐你去翰林院平步青云,但却力劝你去大理寺,从寺丞一步步做起。我的用意,你现在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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