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一平凡午后。

沈镜坐在园心湖边,陷在软垫长而柔软的绒毛里观鱼,不知不觉便打起了瞌睡。

意识恍惚间,冬日退却,一下子温暖如春。蓄积着旧伤与顽疾的身体一并从沈镜身上脱去,无法动弹的指尖与疲软的双腿也变得轻盈。沈镜着一身白衣,步在林间小道上。

湿润的鹅卵石子有些滑,蹭在鞋底,有种奇妙的摇摇欲坠的危险感。沈镜盯视着灰白斑驳的小石子片刻,突然升起了、想要从上面一路走过的想法。

仿佛回到少年时,他双脚都踩在湿润的圆润石子上,不自觉地张开双手保持平衡。林间铺面而来的是雨后清新的叶香,软软地挠他心扉。

竹林掩映的小径渐渐显出光亮,渐渐走到尽头。沈镜微抬起头,远远地望见自家行列交错的屋宅,经历百年风霜的墙瓦有些许陈旧,更多的确实经年积淀下来的恢弘的厚重感。长廊上悬挂有成排的明黄色灯笼,幽幽地燃着烛光,看得沈镜心头一跳。

眼前熟悉的府邸被瞬间张扬而起的火舌吞没了。

沈镜心中一紧,脚下一个不留神便跌倒在地。手下的石子长出锋锐的棱角,带着脏污的泥与沙挫入他的掌心,一阵而一阵地钝痛着。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欢声笑语,沈镜仓皇地转过头去

弟弟与妹妹,嬉笑着,打闹着,从林间小道的那一端飞奔过来,推推搡搡地跑向正在被燃烧着的火焰中的府邸其后是父亲与母亲,慢慢地并肩走着,父亲的手中拿着上朝用的象牙笏板,挺得笔直,而母亲则是止不住地四处张望,一边讲着“镜儿那孩子,不见了一整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一边笑着看顾前方直冲乱撞的一双子女。

沈镜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双腿死死地黏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父母的身后是舅舅们与舅母们,和他所熟悉的沈府的下人们,那些僵硬的、焦黑而模糊不堪的面容突然就生动起来,所有人都有说有笑地从那一端走来,又与跌倒的沈镜擦肩而过,仿佛眼中从没有他。

他们或喜悦、或平静地走入熊熊大火之中,在扭曲的火焰里染得一身炙热的鲜红,而后如幽灵般穿过长廊,抬手摘下一盏明黄的灯,再慢慢地走远,走到沈镜的视线之外。

于是沈镜终于回忆起来。

他们已经死去了。他们早已离开了自己身边

全部。

而这时候,他身后又传来鞋子碾在湿润的小石子上发出的嘎嘎之声。面容清隽的长者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有着书卷香气的风。杜崇安站在沈镜身边,昂首看一轮圆月冉冉升起,傲然立于苍穹之上,与这平静而汹涌地大火远远隔开。他沉思片刻,复而踱步,毅然而决然地拥抱身前这灼热的火焰。

杜太傅身后紧紧缀着文君仪。先太子殿下撑着伞,已经站在沈镜身边、为他遮去朦胧月光许久了,直到沈镜的眼中渐渐映出他来,他才微微笑了一声,将伞别开。

然而这时候下起雨来。

雨丝穿过竹叶,有沙沙之声,拍打着大地庆贺着某的死亡。沈府的火焰逐渐熄灭、淡去,沉入深深的水底之下。沈镜听见水滴扑通一声落在谭中的声响,那是怀抱同伴的贺音。

“许久不见鉴之,也不知近来如何了。”

文君仪执伞感叹着,毫无眷恋地走开了。

沈镜注视着那水流逐渐蔓延过来,懒懒地圈住他的脚踝,又仿佛遇到什么天恶之敌,立刻退却了。

他突然想要哭泣,违背过往三十余年所承受的记忆与自我劝诫,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而他的手却突然长开了,不复记忆之中的柔嫩。沉重而浸满冷雨的毛皮大氅重新覆盖在他的身上,虚弱和无力也重新回到这具久居长留的躯体里,一下子止住了沈镜片刻的脆弱情绪。

好冷。

好冷啊。

感受到寒冷的人是不会有过于丰富的情感的。

他默默地裹紧手脚,转过身去,却看到来时那端走出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来。那人转着手中的扇子,轻佻地笑着,嘴中还哼着不知名的花苑小调。那人身上满满的都是快活的气息。

直到他看见沈镜,他停了下来,嘴角拉平,灵活的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轻松的笑容也不知道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认真打理自己,下巴也冒出小小的胡茬。

沈镜清楚地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淋了一身的雨,指尖还有血液不断地从划开的伤口流出,带着泥泞的污水。

对面之人秦枕危开口说道:

“……”

尖锐的声响破开沈镜的耳朵钻进来。

沈镜不断下沉的脑袋突然顿住了。他睁开眼,耳中的轰鸣却还在继续。

过了很久,直到湖那边的赤身白尾的鲤鱼从他面前第三次游过,沈镜才满身冷汗地从那古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身体的衰弱总是伴随着各种毛病,对寒冷的畏惧导致他在温暖的阳光下更加嗜睡,头轻轻一点也许便会意识朦胧。一旦冷起来,最先受害的总是双手双足,以至于冻僵的双脚不能很好地把握平衡,走着走着便三两下摔倒。

而前些年忙起来昼夜不分的后遗症,也表现在沈镜近来食欲大幅下降,零星的油腥便能惹得他一阵恶心,勉强入口的清汤寡水又在夜半三更被一个寒颤惊醒的时候吐了个干净。虽是在休养,虽然大补药一碗碗地下肚去,可沈镜近几日却是清减的厉害,逼得伙厨一顿顿地换菜式,总算是找到一些能垫肚子、又不怎么容易犯恶心的。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