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灵车一走,夜郎并没有去喝姜汤,揣了戏班的埙,独自上街在一家酒馆坐喝,让酒使黄昏黯淡下来,才往街的那头去了。这是一条南北街,走到尽头便是南城墙。夜郎上去混混沌沌吹了一阵,不圆不瘪的月亮就浮过城门楼的滚道檐,正好是女墙的影子印下来,一个凹字套着一个凹字。风贴着垛豁在刮,干枯在地铺砖缝里的草茎,窸窸窣窣地颤。埙声真是招得鬼来了吗?远处的车辆从城河石桥上返往不息车灯的白光倏地打到城垛上来,又倏地收聚而去,凹字的女墙影和女墙里的他忽大忽小地跳跃,一直跳跃到城墙下马道过去的一片四合院的房顶上。这时候,有孩子就惊哭起来,声声俱厉,接着“咿呀”一响,一所屋顶如漏斗的小院里跃出一块长方形的光亮,人影闪动,而且骂道:“喂!城墙上的,睡不着了,到城河沿的柳树上上吊去!成夜在那里吹你娘的!咚!”
“咚”是那人放了一枪,这是装着霰弹的鸟枪,放枪人一定是那一类闲徒,星期天背了枪去城外的树林子里打麻雀的吃了麻雀的肉壮阳,火气比夜郎还要爆的。夜郎下意识里第一个动作是用手护住了下体,同时紧闭了眼睛,当第二下枪声在等待中却没有打响后,他摸了摸身下的部位,安然无恙,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门楼上的宿鸟一哄而散,知道眼睛还好,一时怒起,就扑起来在地上摸砖,一块块砖都铺在那里掏不起,便将一只鞋脱下来掷过去,锐声吼叫:“你娘的,有本事的往这儿打吧,老子正烦着哩!”
夜郎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那人再敢开枪,或许跑上来和他交手,他今日就鱼死网破在城墙上了。但是,那人并没有开枪和跑上来,甚至一声也没吭,人影也躲在暗处没个动静。夜郎一时粗野不堪,日娘捣老子地骂,把一肚子的恨气怨气全变了词儿骂了出来。那边还是寂静无声,自己便感到了胜利者的孤独,气也消下来,觉得自己无聊了。末了,一步步从漫道上走下来,没了鞋的一只脚垫得生疼,自己嘲笑了自己,兀自在马路上寻找掷打下来的那只鞋。鞋没有寻到。窄窄的马道上,一半月光,一半城墙的阴影,夜郎就踩了黑白交接线上走,似乎感觉到光的边缘如是玻璃,割得身子疼回头看看,一时没人走过,掏出一股尿来边走边摇着撒,心里说:我给西京题题词吧。尿撒出来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要在西京!就要在西京!”。
尿完了,马道也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南门里,三角地带的小小的公园。如果是两千年前,城墙头上插满了猎猎的旗子,站着盔甲铁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开门的人发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摇动了盘着吊桥铁索的辘轳,两辆或三辆并排的车马开进来,铜铃唣隍,马蹄声脆,是何等气派!
今日呢,白天里自行车和汽车在街上争抢路面,人行道上到处是卖服装、家具、珠宝、水果和各种各样小吃的摊位。戴着脏兮兮口罩的清洁工,挥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直扫得尘土飞扬。时常有人骑了车子,车子一左一右跑动着形如虎豹的狼狗。哪里又像是现代都市呢?十足是个县城,简直更是个大的农贸市场嘛!公园里灯火通明,那个算卦的又出现了,剥净了的上身,一呼一吸,筋骨条条凸着,却始终不愿摘下椭圆的墨镜,咕咕哝哝着说:“两元钱一个签还贵吗?不贵的,青菜都一元一斤了。”或许是咕咕哝哝已经时间许久,四周的人已麻木不仁,或许他也觉无聊之极,歪了头观看不远处的小吃摊上,三个女孩子和三个男孩子在那条白色木凳上翘来翘去,麻辣烫的红油染了嘴,也染了下巴。卦先生抿了一下上嘴唇。这情形那一堆围着打扑克的人并不注意,他们默不出声地出牌,全神贯注,只有“哄”的一声,是输赢分晓了,年纪大点的,赢家就从脚上脱下臭烘烘的破鞋放在输家的头上,输家皱了眉,用手扇着鼻子,老实地接受惩罚。年轻者则乜眼瞅着背了手在公园门口与一个女人说话的警察,极快地计算竹签儿,等全部结束后去别处兑换现金。左边的围观了秦腔清唱的一群,其中有人指点了卦先生嗤笑,卦先生将头扭过去,那人发窘,却喊一个“阿毛”,似乎是看到了就在卦摊后的某个熟人。卦先生回头,身后只有弯脖子树,再看那人时,已挤进人窝里去,知道受骗,嘴里咕咕咕一阵子响,一股清水从门牙豁口射了出来。包拯的脸黑与不黑看不清楚,唱“王朝马汉!”,两声应道:“在!”包拯又唱“去陈州赈灾去哇!”,立即听众散开,原是有两个光头端了草帽见人讨钱。卦先生眼盯了水泥台上立着的三个妇女,始终还坚守着看热闹:身子背着,脚被路灯照见一个是米粽般的三角青面深帮小鞋,一个是塑料平底黑绒鞋,一个是白色高跟牛皮鞋卦先生一定想到这是一家三代人吧,或者也想到了一段历史,微笑着走过来。走过来的卦先生步履雀跃,夜郎就隔着公园栏杆的水泥方格鄙夷了这是贫贱人的步法,算得了别人却不为自己算算。卦先生走过了那棵塔一样的雪松,停在一丛冬青边,身子走出了方格,头还在格里往后看,唰唰唰地便响起了小便的声。
夜郎骂了一句,终于起身往回去了。
这是城西区的保吉巷,巷窄而长,透着霉气。一个趿着拖鞋的人从那头踱进,人还老远,吧嗒声就响过来。有家开了门,端盆出来,“咵”地泼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浓浓的腥味,是剖了鱼,明日老的或少的要过生日了。夜郎才要认清是谁个,一个长发的脑袋扭动着看看,退回去,门“砰”地又关上了。一只猫就扑上了那段矮墙,凄苦叫春。七号院的门虚掩着,泡钉铜环上贴着门神,其实门并没有关子,走进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着院门边的斜梯上到二楼,捅开了租借的那间房子,横着就扑倒在床上。现在,夜郎实在不愿再回想一整天来的是是非非,只说会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却依然听到了巷道里的猫叫。朦胧的光亮里,四壁皆空,那面挡风挡雨挡光的以床单代用的窗帘,老鼠又在上边撒了新尿,一角的挂钩也掉了,软沓沓地垂着。床那边的墙根,堆放着锅、盆、碗、米袋子、凉鞋、书籍和一堆脏衣脏袜,床的这边是两把座椅,乡下人用柳木烤弯制作的那一种,中间放一个装啤酒的木箱,上边一个电炉,两只粗杯,算是厨房和茶案了。“哦,荒园。”夜郎突然笑起来,那时候,一居住到这屋子里,远大的志向已离他而去,他只是在这里拥抱金钱和女人。可是,金钱和女人并没有安妥他的灵魂,甚至压根儿就不曾有钱,颜铭曾经坐过了那矮椅的,身子后仰的时候险些裂开了椅子的一条腿的。但颜铭也欺骗了我,这世上,所有的人怎么都在算计我?
夜郎想到这里,一时万念复空,感觉到了头发、眉毛、胡须、身上的汗茸都变成了荒草,“叭叭”地拔着节往上长,而且那四肢也开始竹鞭一样伸延,一直到了尽梢就分开五个叉,又如须根。荒芜了,一切都荒芜了,聊斋里的荒园是让鬼狐出没的,今夜里是鬼狐要来吗?夜郎静静地看着那窗的三角处,盼望着突然有一张很俏的脸出现,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没声息地就进来了!
但是,今夜无鬼无狐,月下的影子也不愿到荒芜园里来,他能听到的,是一阵敲门声。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楼,主人李贵是某家银行的信贷员。夜郎是在祝一鹤家认识了这李贵的,一个嘴如鸟喙的穷酸鬼,缠着祝一鹤给他调换单位。可许多单位见了他的人就不喜欢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么看不得他那张嘴!自国家银根紧缩后,银行单位却是吃香了,小小的一个信贷员,开始穿着笔挺的西服在街上晃荡。见着夜郎了虽然还笑,但绝无当日的乞相。要请夜郎去鼓楼下新开设的麦当劳饭店吃西餐,而且骑上了一辆摩托,后座上拥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长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着嘴吃冰糖葫芦,只怕弄没了口红。夜郎不知道他靠什么竟买了这块地皮盖了三层小楼,却不止一次地看见了那些国营工厂的小车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进他的新楼里。现在,他正在寻人闹事,声音粗鲁地训斥楼旁那间平房的人家,说是叫春的猫干扰了他。“你怎么管不了你家的猫?我家的咪咪是纯种波斯,怎能让一个野种坏了它的血统?!”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着话,接着有女人喊小儿起来尿尿,小儿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骂:“这儿是厕所吗?这儿是厕所吗?”李贵就说:“你这是要骂我?!”女人说:“我骂儿哩!叫他起来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粪世家,也不怕不卫生的!”再接着有打猫的声音,有老人咳嗽,长长地咳不出,几乎没了气,令人提心吊胆,以为从此人要过去了,却又一个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笃笃笃,这又是谁在敲门的?
夜郎终于听得明白,敲动的正是自己的门。夜郎患上了一种病,常常觉得有人敲门,先是门开了,门外却并无人,询问院子里的人,他们都不曾来过,也未见过有什么人来,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后凡是听见敲门声,并不立即起来开,但时常将真正的敲门声也当作了幻觉,惹得四邻的穷朋友在门外说:“噢,你忙啊!”以为他蓄了什么女人在里边。他是怀疑过这间屋子的风水的,南丁山也说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却又舍不得这间屋。只有在这间屋里他的想象才被激活,感到特有的自慰,宽哥就曾说过他这是类于吸毒。夜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门还在轻轻地敲,就疑惑不定了,问:“谁?”
夜郎再问:“谁?”回答道:“我。”夜郎问:“我?!”一时呆住,隔会儿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惊疑他是从中国戏曲舞台上走下来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着他的胸脯已经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为真正的男子汉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长着毛的但他穿着西服,瘦却得体,系着条紫红小花的真丝领带。他完全是不该穿这样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脸、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么好呢?“我叫吴清朴。”吴清朴说着,虽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忧郁和羞怯,“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实在过意不去。”月光下双手搓着,左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夜郎让吴清朴进了门来,门没有再关,月光就势进来跃出白的三角,吴清朴就站在白三角里,他的意思是要在暗处的夜郎看得清在明处的他,又一次介绍他是吴清朴,还双手递过了名片。名片上写着他是考古所研究员,是文物考古三队的队长。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从口袋掏出身份证来。夜郎哧地笑了,见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证来证明,这在夜郎所有的与人会见里是没有的事,就说:“你坐吧。”吴清朴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响,吴清朴又站起来,说他本不该这么晚来的,可他已经买好了去关中西府的车票,他们在那里发掘出了秦华清宫的遗址,要在那里待很久的时间的。夜郎换了一把椅子给他,拉了灯,开始在身上摸,没有摸出香烟来,提了被子抖,被窝里还有半盒,抽一支让他,他说我没那个坏毛病,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竟也抽烟,他是看不惯女的抽烟,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说抽烟是坏毛病的。夜郎只是笑,从水壶里倒水沏茶,茶未沏开,又在电炉子上熬开。吴清朴说:“你真好,竟肯信得我。现今社会治安不好,上个月宾馆杀了人,是日本游客在街上碰上个倒换外币的,领到宾馆去就被掐死了……你没有装防盗门?连个猫眼也没安的?”夜郎说:“贼要是穷而为贼的话,我是比贼还穷的人。我更不怕谁来打我,我手痒得还想打人呢!”吴清朴笑笑,说:“这也是。有钱的人怕贼,没钱的人怕鬼。茶好酽哟,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说:“你们知识分子细省!上礼拜二我在屋里吹埙,楼下那秃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睁,口吐白沫,说是怪我的埙声阴气重,招了鬼了!我说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开,我说,没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着都不怕,还怕着死?!秃子却睁开眼缓醒过来了。”吴清朴说:“鬼怕是听了你的话也羞了。”说完了,却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说:“你知识多,你说呢?”吴清朴说:“按科学来说,我是不信的,但现在到处说着再生人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说你经见过那个再生人,还有着再生人的一把钥匙?”夜郎说:“你是要搞研究的?”吴清朴说:“如果真有一把钥匙,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儿,现代的还是过去的?听说你在祝一鹤家住,我去了,还是那个颜铭姑娘说你是住这儿。”夜郎说:“再生人我没亲眼看过,可真有钥匙。”就解了褂子,从腰上取下那系着的钥匙。吴清朴凑近灯前看了许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听,说:“这就怪了,真是一把旧式钥匙。是再生人用这把钥匙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锁吗?”夜郎说:“具体情况我倒说不清,是宽哥给我的。”吴清朴说:“宽哥?”夜郎说:“我的一个朋友,姓汪叫宽的,你想见他了我可以给你们约约。”吴清朴说好的好的,又翻来覆去地把钥匙看了一时,还是交还了夜郎。两人就坐下无语,坐了许久。夜郎重新把钥匙挂在腰上的钥匙串里,给吴清朴的茶杯里续水时,不经意地张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吴清朴赶紧说:“实在对不起,耽搁你瞌睡了。”夜郎说:“哪里。”吴清朴说:“你该笑话,就为这事来寻你。”夜郎说:“我在图书馆干过,和知识分子打交道多了,你们这类人做事认真的。”吴清朴说:“你不见怪,我就高兴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来。夜郎留他不住,要送着到院门口去,他谢绝了,并且顺手拉闭了门,已经快要走下楼梯了,却拿手直敲自己脑门,返来取了一张名片让转交给汪宽,然后说:“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头地下楼走了。
转给宽哥的名片一直放了七天。
七天里,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区,从郊外的土路上开进城来的卡车、轿车、三轮车,轮胎带进了大量泥浆整个夏天兴起的房地产业的开发,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很快建设,到处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里稀软扑沓。小巷胡同里已经泥泞不堪,下水道不畅通,随处可见漂着垃圾的积水潭。每一个行人的裤管上都溅着黑点,乱蜂一般地去挤公共汽车,未挤上去的叫喊:“再挤一下嘛!嫌挤?坐在你家炕上就不挤了!”挤了上去的却骂:“拱什么呀?!没长个长嘴拱着急得去回高老庄哪?!”拥挤的上班族们在交通堵塞的半个小时里或一个小时里,站满了人行道和店铺檐下的台阶上,一边将泥脚在石阶上、人行道树上、路灯杆上蹭来蹭去,一边用最污秽的粗话骂天骂地,骂只图赚钱的房地产商,骂市长,也骂自己没本事。戏班却乐于这淫雨没完没了地下下去。南丁山料理完了师父的后事,借用了剧院闲置着的排演厅,先请了把式教练几个主要角儿。夜郎闲着无事,拿了埙坐在后边木楼栏杆上吹。这泥捏的葫芦疙瘩发出的是一种土声,绵长幽远,直吹得嘴唇发木了,呜呜地只像鬼叫,就斜了眼看下边场子里的打叉。那两个把式干瘪如柴,身脚轻便,一个手提了三把明晃晃的钢叉反复讲授身姿手势,叉走的线路,胳膊的力度,就让另一个做“观音坐莲”,两腿半蹲,双手合掌,叉打过其头顶栽到楼板上,再做“二仙传道”,身一跌倒,叉又打过头顶,在两腰边各栽一把,以做“三阳开泰”,三把叉一把打过头顶,两把叉打栽在左右臂的两侧。夜郎看得心惊肉颤,不愿再见识那“四杆彩旗”“五梅花”“步步高”“钉活门神”“阴阳锁喉”,下了楼栏杆,往前面门过道处乘凉吃茶。茶是那个丑角师叔的,偌大的茶缸在火炉上熬得咕咕嘟嘟响,便一边指教着女演员穿了三寸金莲的尖角高靴在门槛沿上蹦跳去作身手。夜郎喝了人家的茶,说:“师叔”丑老脚说:“我没教过你,我不是你师叔!”夜郎笑着说:“你是南哥的师叔,也就是我的师叔!”丑老脚说:“当面叫师叔,背后撂砖头,南丁山是个白眼狼!”女演员停了蹦跳,说:“狼是白眼?我还没见过狼哩,师父几时领我去公园看狼去!”丑老脚说:“看狼去?小时候,炎天晌午有狼就坐在麦田埂上嚎,嚎得像妇人哭,诱吃过好多人,以至于夏夜在场畔睡凉席,孩子们全被大人们围着……几十年我也没见过了,还怪……”夜郎说:“瞧师叔说的,还怪想狼的?!”丑老脚说:“可不,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也不寂寞,突然间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说:“狼不吃人了,车却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轧死了一个女的。”丑老脚说:“这你说得对!现在人爱穿皮衣皮鞋,小丽,你换下的那双鞋是什么皮的?”女演员说:“羊皮。”丑老脚说:“可怜小丽你是羊托生上世的。世上这么多人是牛羊猪鸡上世的,自然会有狼也上世,你不见那些公配的自购的汽车都附了狼的魂吗?”女演员说:“那我生活在城里原来是与狼共舞啊!”夜郎就笑着说:“那小丽就不必去公园看狼了!”女演员说:“那为什么?”丑老脚说:“这傻女子!你没夜郎懂得城市,你见过城里的猫嘛,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白眼狼来啦!”丑老脚突然低了头,吹茶缸上的一层雾气。夜郎抬头看了,见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着怀过来了。女演员便盯着南丁山的眼睛看,说:“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说:“嚼我什么舌头了?”夜郎说:“说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丑老脚也笑了,才喝到口里的茶也喷出来。南丁山就说:“夜郎,师叔忙着哩,你只管在这里嗑闲牙!你在图书馆写过材料的,没事了你帮着整理脚本去吧。”夜郎说:“写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报上社论和文件的,哪里就会了编戏?!”但还是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去戏班的办公室了。
编剧的是雇请的一个老学究,一副水晶老镜,一嘴花白胡子捻绸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满是烟火烧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买烟,洗换那擦汗的毛巾,老学究也不理会他,一边整理誊写脚本,一边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过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页,上面写道:“搬目连五本”。夜郎说:“目连戏就是目连戏,怎么还有个搬字?”老学究说:“你不懂!”夜郎说:“这是为啥?”老学究说:“搬目连与演出其他剧目的不同之处在于,搬目连所搬来的绝不仅仅是若干本戏,与之一同被搬来的,还有镇台的灵官、提鬼的五猖、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阴事阳事的掌教师,就是驱鬼辟邪,保佑平安的作用。还不懂吗?举个例子,你去商店买了一尊菩萨,为什么不叫买,叫请?懂了吧?”夜郎还是不懂。又问:“听班主说,目连戏是四十八本的,这怎么才五本?”老学究哼了一声,说句“戏是戏班的儿,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不再言语了。夜郎就不敢多说,拿过第一本灵官镇台来看: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太白金星/王善/二化身/掌教师/寒林/管事/大爷/二爷/三爷/掌标子/五猖/一报马/二报马/三报马/于丸声/云牌、金童玉女。迎神仪仗队若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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