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1

给元天亮的信

我觉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邻居,因为我在家族里辈分较低,应称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灵性的男人,是我的爱戴我的梦想。我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如小猫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脚。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当知道你要离开镇街走时,我也像更多人一样忧伤。想来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经过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终于见了远远的你,心中惊喜又无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脚步声都大。到你身边我把伞严严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见我的羞涩。然而你走了甚至连正常的招呼都没有。我恼自己罩得太严了。从此我多了点受伤的感觉,走路总好低着头。这样也好,我捡到过小刀铅笔。我总盼望能捡个水笔,将来有一天给你写信。我能写信了,却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脚,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样有了生活。但是在热烈之后又是无尽的寂寥,我从未间断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当年也曾犁过的凹地,屁股是实在和甜蜜,而眼睛里却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着小鸟,想本来和你一起飞的,因了我的贪玩你飞走。我看着那穴地里的槐花开放,浓甜郁芳。蜜蜂发恨地吮吸想吞去一个春季,花卉显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儿能带去到奢华的天地。我去离村较远的那块地里总会用手帕包个馍,我想你干活歇息时要吃的,而总是我吃。有一天我灵机一动想必那只鸟是你来吃馍的,我就留一小块儿用树叶垫着。

我觉得我原本应该经营好樱镇等你回来的。我在山坡上已绿成风,我把空气净成了水,然而你再没回来。在镇街寻找你当年的足迹,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气息。又看你的书而你说历史上多少诗家骚客写下了无数的秦岭篇章却少提到樱镇,那么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乡连底漂进你心里怎么就没有一投瞥爱你如我的女人?我把这连年的情思用一个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泄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还是生生的有情男人还是涩涩的邻家子弟还是实实爱着我们的亲人。

你赞誉我的短信,并说给你了许多启发和想象,这让我高兴,可也觉得不能再说了,好比吃苹果后脸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给脸叫苹果。苹果被能光脸的人吃是圆满,苹果不幸被猪吃了叫它光去?!

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

平日的镇街还安宁着,一到三六九日,逢着赶集,南北二山通往镇街的路上就全是人,这些路大的有五条,属于乡道,而联系了这一个村和那一个村的,或者一个村的人家也散居着,从沟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无数的绳索在牵着所有的山头。赶集的人要么掮着木头,要么背着装满各种山货的竹篓,全低着头,留意着路面上的石头、树根、荆棘,以及蜂蝶蚁虫和黄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尔抬起头了,抬了头就要看天。天上还有着星,半夜里的风吹走了云并没有吹走星,星使他们知道天在头上。现在鹰在高飞,很瘦的身子和很长的翅膀,飞起来是一条直线,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里的镇街了,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站在这条土路上给那条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们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说话,传过来却是嗡嗡一团。什么是语言呢,有节奏的声音才是语言吧!风没有节奏,它是风风吹乱了人的呼喊,呼喊没有了节奏也就不是语言。他们只好招一招手,从坡坡梁梁、沟沟岔岔的土路上进了镇街。风还在刮着,所有在风里的东西,比如树和草,比如烟囱和石碾,以及屋檐下的挂笼,伸出了院墙豁口的扫帚和晾在扫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没节奏地响,他们听不懂。

集市上

其实,当集市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们都在说话,但说了些什么,坐在老王家饸饹店里了,带灯和竹子也是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清。这就是市声,带灯说:市声如潮,汹涌而至。竹子说:市声如尘,甚嚣尘上。周围人都侧目看着,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店里,破桌子旧凳子,她们怎么能坐得住,还端了黑瓷粗碗吃饸饹呢?竹子说:姐,人都看哩!带灯说:哦,咱不说成语了。老王饸饹店里的饸饹不是泡的干饸饹,而在滚水锅上架了饸饹床子现压,现煮。她们每人要了一碗,带灯却又让竹子到斜对面樊家卤锅子再端一盘肉去。卤锅子肉算是樱镇上最好的吃货,而樊家的卤肉锅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盘肉端了过来,也招惹了一只游狗。曹老八的媳妇盆盆脸,却是两片薄嘴,在自家的杂货铺里说: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饸饹还吃卤锅子!带灯和竹子先还是把卤肉片儿夹起来,闪活闪活的,张嘴放在舌根,怕弄浅了口红,后来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面前坐着的游狗一眼眼瞅着,说:没骨头!

吃毕了,掏出小镜子再补唇膏,镜子里能看到元家的肉铺子和薛家的肉铺子,都把架子支到门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头猪,哗啦剖开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条放到嘴里吸溜咽了,然后挖心取胃,摘肝掏肠。他的动作利索,围观的多,提货的少。而豆腐摊子前却拥挤不堪,当场要吃的,买上一块,放在盘里,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出方格,浇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夹着吃没筷子了,立在那里嘴吞了吃。要买得多的,还要带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来换,谁就被挤着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也是被人围了,你不知道这些赶集人啥时来的,但永远能看到他们提东拿西地在车上占着座儿要回家。听说他们四点前就从小沟涌向大沟的路上,乘三轮车来镇街,然后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轮车主是等到车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车后厢里一个插着一个连腿也伸出来了,这才回转。这种三轮车经常发生车翻事故,冬天里翻过一次,车后退十米才跳下两个人,别的人都是因为腿挤得抽不出来。三轮车已经开走了,还有人提着硬纸礼盒在撵,盒子上印着花好月圆的图案,这一定是让儿子去未来丈人家的。但他没有撵上,提了礼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轮车,经过饸饹店门口了,还在说:你是来拉人呀还是去逛山呀?!被从鞋摊子前过来的人挤了一下,挤了和被挤了都没发火,不满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这些人都背个袋子或提个篮子,急忙运动,在卖苹果的那儿给小孩挑拣着苹果,挑拣了却并不买,转身买了换季的衣服,还买包盐。小孩仍要苹果,就买了一个青皮萝卜,他们说萝卜比苹果好吃。

集市在太阳端的时候,上下街人流夯实,带灯和竹子就乐此不疲地转悠。她们看着卖粉条人在虔诚地解说自己的粉条好,是坡地里的红薯做的,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她们看着架子车上卖大白菜的说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抢了,回去老婆说哄抢了好呀,所以这一集又来了还卖一角五,下一集还想来的但大白菜没有了。她们看见有人在偷着背走了还没有过秤付款的货,卖主就骂:太阳油盆子一样在头上照着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药呀!带灯嫌他粗口难听,就帮着给照看着。后来,集市要渐渐地散,柴火市上那些还没卖成的人,说:便宜了,给一半价你拉走吧。她们说:我们是镇政府的,个人没开小灶。那人说:那大灶不也烧柴火吗?三分之一的价给你们了,总不能再让我又背回去。她们看着那人的嘴唇干裂发白,只好掏钱买了,让自个背到镇政府去,说:去了讨口水喝!她们看见一个老汉又在叫卖自己的笤帚好,是苇茅绑的,结实耐用,卖得就剩下这六七把了。她们就问:一个笤帚几元钱?回答三元钱。她们说:才三元钱呀,划不来呀!回答不摊本么。她们说:工夫不是本吗?回答倒有些不耐烦了,说:山里人么,工夫算什么本?!到了天色将晚,镇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许多女人扯着孩子来接外出打工搭车回来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兴地跑往快要收场的铺摊上一起选衣服。她们当然也生气过,那些老婆子一直谎说是某个岭上的,原来从县城发的鸡蛋充本地的土鸡蛋赚了对半钱。有人在找老婆子们退鸡蛋钱,而带灯她们也在头一天里买了这些人的鸡蛋让镇长送了人。竹子说咱找老婆子争较去!带灯忍了,没有争较。那些外地来的也是卖衣服的小贩,看见了她们,以为是镇街上的住户,就硬塞一块小糕点或一个粽子。她们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说:樱镇上还有这么稀的女子!

小贩是县东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说稀是罕见,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这个词,就对带灯说:你是稀女子!带灯说:弱女子!

萤火虫的新定义

带灯说她是弱女子,过了三天,竹子却给了带灯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萤火虫虽外表弱小无害,可它却是个食肉动物。它的猎物通常是蜗牛。它在吃蜗牛前,将细得像头发一样的小弯钩插入蜗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给猎物按摩,既巧妙又恶毒。萤火虫雌的没有翅膀,不会飞,一直保持幼虫的卑俗形态,可它和雄萤一样,一直点着尾腹部那盏灯。

带灯说:这是你从字典上查的?竹子说:看到一本书,外国人说的。带灯说:你写给我啥意思,是说我恶毒呢还是说我卑俗?竹子嘿嘿地笑。带灯说:那你先跟我卑俗一次去。

王中茂家过事

带灯说卑俗一次,是让竹子跟她到王中茂家吃席去。

镇中街的王中茂和黑鹰窝村的海量是表亲,原本都不来往的,但王中茂知道了海量和带灯后房婆婆的关系后,老来和带灯套近乎。一次,换布见了她,说:主任,你亲戚的事我给办了。带灯说:我哪有亲戚?换布说:王中茂不是你家亲戚吗?他盖房买钢材,说是你让他来的,我给了成本价。带灯有些生气,但王中茂已经买了钢材,她也就说:哦,你是镇上的富户,能帮就帮么。王中茂有个女儿,和北流水沟的马高堂儿子订了婚,王中茂却要马家儿子入赘,而且还要人家改姓,姓没有改成,便立了合约,以后所生的孩子都必须姓王。他对马家儿子苛刻,但凡马家儿子一去,他就说:还是吃了饭来的?马家儿子肚子再饥也只能说吃过了。

他又说:还是不吃纸烟?马家儿子就说不吃纸烟。他再说:还是放下礼就走?马家儿子也便放下礼起身走了。带灯烦这个王中茂,但王中茂经常为自己的事也为别人的事来找带灯,带灯还得接待他,给他面子,竹子却就躁了,一见到他就从大院里往出撵。带灯也劝过竹子不要这样,毕竟是个小人物么。竹子说:小人物也不该使这多的阴招呀!带灯说:你没看过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吗,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气场大,不用小伎俩,走路扑沓扑沓的,连眼睛都眯着而小动物没有不机灵的,要么会伪装,要么身上就有毒。当王中茂来到镇政府找带灯,竹子是没撵他,王中茂都说他要给女儿结婚办酒席呀,一定要请带灯去。带灯一再推托,王中茂说:这重要得很,你一定去,你坐席!带灯也就应承了。

结婚那天,带灯和竹子是一块去,还在镇街上,就见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人都是去王中茂家的。或提了两瓶酒,或一包点心,说着王中茂的那个女婿:人是丑了点,但身体好,不知道将来咋样能伺候好王中茂呀!一老者拄了棍儿,拉着小孩,对着一家门口说话,一个说:顺子呀,还不起身?一个说:我收拾下礼,打发媳妇去。顺子在门口用麻线纳一瓶酒的纸盒,纸盒都快霉烂了。一个说:你咋不去?一个说:我不去!一个说:还记着上次欠账的仇?一个说:你也知道了他坑我的事?!巷道里过来了一个人,担着一对尿桶。顺子说:今日待几桌客?担尿桶的说:谁待客?顺子说:中茂不是给女儿结婚办酒席吗,你这当舅的不知道?担尿桶的说:没钱的舅算个屁!老者说:这就是中茂不对么,这么大的事不给当舅的说。担尿桶的突然流一股眼泪,把尿桶担走了,脏水淋淋,巷道里都是臭气。

带灯和竹子到了王中茂家,屋里屋外已经拥了好多人。这些人大多还在院外时就诉说着王中茂的不是,一进院子却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接受了王中茂委托的主事人递过的纸烟,能吃的就点火在吃,不能吃的就别在耳朵上。拿了礼的放下礼,没拿礼的要行份子钱,有人就远远往写份子钱的桌子这边看,立即也有人说:你咋还不来呢?那人却闷头走开了,和另外几个人叽叽咕咕说话,问:你行多少?答:十元。问:那我也十元?答:你咋能十元,你是本家呀。问:我出嫁女儿时他行的也是十元呀!那人就过去行了十元钱,掏出一把零票子,数了好久。吃饭时,带灯和竹子坐在了上房的高桌上,高桌上还有西街村的元黑眼和电管站的张发民,院子里的地方小,都是小桌子,摆得满满腾腾的。饭菜并不丰盛。萝卜土豆为主菜,不是炖块就是炒丝,也有红白两道肉,大家说:啊中茂能把肉切这么厚不容易!王中茂站在台阶上说:大家都吃饱,吃好啊!却过去低声指责主事人不该把纸烟散得那么勤。又看见了有人在怀里揣了半瓶没喝完的酒要走,就赶紧过去,说:哎呀他伯咋走呀,还有一道硬菜哩。那人说:我牙不好。他说:是牙不好,瞧吃饭洒一胸口的饭点子!用手去擦,趁势从怀里取出了酒瓶,却说:你让娃们家给你补补牙么,牙不好吃饭就不香啦!已经有好多的人不坐席了,端着碗在院子里转着吃。王中茂不能盯着这些人,他们吃着吃着就走出院子,人再没回来,碗也再没回来。

吃毕了饭,院子里突然起了哄,原来来客要耍弄王中茂了。他们把锅灰用辣子醋水调了,给王中茂的脸上抹,抹成个包公,又给他戴一个草帽,草帽插了鸡毛也插了葱,还吊着两条用草拧成的辫子,而他的媳妇头上也被扣上了一个铝盆儿,两个脸蛋上左涂一个红团儿,右涂一个红团儿。这是樱镇的风俗,给儿娃结婚就得作践爹娘,人们喊呀叫呀,轰轰隆隆地拉着他们去街上游行了。竹子拿着手机照了好几张相,等离开时,经过了院子旁的厕所,有人用长竿子笊篱在尿窑子里捞碗和碟子,一边捞一边说:这狗日的,就是对中茂再有意见,也不能给人家糟蹋东西啊!捞出来的竟有十个碗和七个碟子。竹子这才知道吃饭的时候,有人吃饱了,空碗并不放回桌上,而顺手就扔到了尿窑子里。就说:这镇街上的人咋啦,这么使坏着还来吃什么席呀?!带灯靠在厕所墙边的一棵核桃树上,树裸秃着还没长出叶子,她伸手要折下一枝条,却没折下,自己反倒笑了。

带灯说:竹子,瞧见了吗?竹子说:瞧见啥?带灯说:这些枝条子又黑又硬的,以为是枯的,可要折断又很难,你知道为啥吗?竹子说:为啥?带灯说:心里活着么。

看天

镇政府大院里原先有一棵塔松,塔松本来就样子像塔,又因为也是它一棵,就长得特别随意,枝横股斜,把院子都快塞满了。职工们要晾衣晒被,就伐了这塔松,只在东边补栽了一棵银杏,西边补栽了一棵香椿,又在院墙角的厕所那儿栽了十几棵楸树、苦楝和樟木。这些树栽得密,相互限制着不发横枝,白日黑夜都争着往上长,长得特别高,像是一簇柱子。

带灯就觉得太阳和月亮是树的宗教。

她这么一发感慨,马副镇长要说:脑子想啥哩,又小资啦?

竹子偏要做小资,给马副镇长说话时,偏用成语,后来在一本书上读了关于星座的内容,又当着马副镇长的面给大家算日期,说你是水瓶座他是天蝎座。

夜里,带灯爱看电视,看完了新闻联播还要看天气预报,竹子又在院子里给白仁宝和翟干事算星座,带灯出来说:我是啥星座?竹子说:你是三月份生的,是双鱼座。带灯说:双鱼座是天上哪颗星?大家都抬头往天上看,繁星点点,竹子却说她不知道。竹子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白毛狗也看,它看见一片明。

从那以后,带灯每每看完天气预报,就走出来往天上看,天气预报上说明日多云转晴,她对应着看这个晚上云是什么样的云,瓦状的,带状的,还是像流水一样旋着窝儿,而且,风在如何吹,月是圆呢缺呢,颜色或暗或亮。

在带灯的影响下,大院里的职工也都喜欢看天,站在院子里仰着头。但院墙角的那群树越来越高,而人没有长个,脖子还是那么短。

送来的野雉又坚决不要了

县上和市上常有人来检查工作,镇政府当然要招呼了吃饭,先都在镇街的那些饭馆里,群众就议论是镇政府的人在大吃海喝,白仁宝的小舅子于是在松云寺下的公路边开了新饭店,饭店里设了大包间,不仅能炒各种荤素,还有野味,专门针对镇政府的招待消费。

这一天,带灯在镇街上碰上了两岔河村的杨二猫。杨二猫扁担上挑了十多只野雉,走得黑水汗流,说:主任,这是给白主任的小舅子那儿送的,你不要这。带灯说:野味我咋不要?要哩!杨二猫说:明天我给你弄用枪打的,这是药死的。带灯说:你就哄我吧!用枪打,你哪儿有枪?又违法呀?杨二猫说:派出所给弄的猎枪么!犯啥法?!带灯让杨二猫给自己弄野雉,其实也只是见了面撂撂话,谁知过了两天,杨二猫竟然提了五只野雉直接来到综治办。带灯和竹子都在马副镇长的办公室说事,杨二猫把野雉就一只一只挂在综治办门口。翟干事、吴干事还有经发办的主任都要买野雉,因为野雉在县城一只能卖到十二元,杨二猫只卖五元。但杨二猫说:我谁也不卖,只卖给带灯主任!带灯听到院子里的话,让竹子先去招呼杨二猫,竹子就出去了。马副镇长说:带灯你混得比我好么,还有人给你弄野味?带灯说:是我特意让他弄的。马副镇长说:你让他弄,他就给你弄了?带灯说:我在群众面前说话,私事从不食言的,他们都喜欢给我办事。马副镇长说:私事不食言,公事就胡对付啦?带灯说:咱哪一件公事不是胡对付的?综治办整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么。马副镇长说:这话在我这儿说了没事,别让他人听到!带灯嘿嘿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侯干事端了个铝锅进来,说:带灯主任你也在?带灯说:给领导做了什么好吃的?侯干事说:卫生院送来的药,我在电炉子上给蒸了蒸。带灯说:啥药,用锅来蒸?伸手把锅揭了盖,一股子腥味扑出来,里边是一堆虚腾腾的肉,一时还没看清是什么肉,侯干事就把锅盖盖了,端到了里间卧屋去,说:领导,要趁热吃哩!马副镇长就给带灯说:吃药哩,就不让啦。去了卧屋,侯干事也就出来,撇了撇嘴,悄声说:难伺候哩。带灯说:这你还不特长?!哪儿弄来的娃娃鱼?侯干事说:不是鱼,是娃娃。带灯吓了一跳,说:娃娃?!想想刚才看到的肉的模样,好像是个娃娃趴在锅里的。侯干事说:这事领导不让给谁说的,你也做过我的领导,我就只给你一个人说,你得保密啊。马副镇长身子不好,有医生说能吃几个三个月左右引产下来的胎儿可以大补,卫生院就定期送过来一个。以前只听说胎包是大补,没想到胎儿更是大补哩。卧屋虽然还闭着一道门,外间的办公室里已经弥漫了腥味。带灯说:吃了几个啦?侯干事说:这是第三个。带灯说:哦,你就这样帮着吃人啊!侯干事说:这咋能是吃人哩?!带灯说:我说马副镇长近来怎么眼睛发红,看人凶凶的,敢情是吃的来?侯干事说:可他脸色明显不青黑了么。就是腥得难吃,不能放佐料,他是每回吃着要呕几次,吃的时候不让人看。马副镇长在卧屋里吃着,似乎在说:你蒸过了么,小牛牛都化了。他还没有发呕,带灯却胃里翻腾,喉咙里咯儿咯儿地响。

竹子把杨二猫带到综治办里坐了,沏上茶,说:一定要漂亮的,带灯主任吃萝卜都讲究吃长得好看的萝卜!杨二猫说:这没问题,山林里就野雉漂亮!把挂在门口的野雉又取来放到办公桌上。

带灯从马副镇长办公室回来,还一直捂着嘴,杨二猫提了每一只野雉让带灯看野雉的头,看野雉的眼,再扑扇那细细的身子和长翎,长翎闪动着五颜六色,说:山林里除了狐狸,就数野雉灵光啦,它吃花果,喝的是露水,到草地上就跳舞。带灯说:我咋知道这不是药死的?杨二猫说:有枪眼么,你看这毛里的枪眼。给它们下药倒容易,肉就不鲜了,拿枪打却就难了,你刚一端了枪,它们就飞走了。我藏得严严的,但它们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有时放了枪,明明是从半空里掉下来死在那里了,可你去捡,它却扑扑啦啦又飞了,它在欺骗我。你信不信,这五只野雉我在山林里忙活了两天,头一个晌午鞋都跑破了,没打到一只。带灯站起来拿茶杯,她的茶杯里还盛着早上的剩茶,去门口倒了剩茶,回转身了,却说:杨二猫。杨二猫说:在哩。带灯说:这些野雉我不要了。带灯突然这么说,杨二猫就愣住了,连竹子也愣住了。杨二猫说:你说笑哩吧?带灯说:我不要了。杨二猫说:我从镇街上过来,一路上都有人拦住要买哩。带灯说:我不要了。杨二猫就急起来,说:你是镇干部哩,你说话不算话?!带灯还是坚决不要了,让竹子送杨二猫拿上野雉这就离开,并且要求:不许再卖给镇政府大院里的任何人。

竹子送走了杨二猫,到底不明白带灯是怎么啦。带灯没有给竹子说马副镇长吃胎儿的事,只说:我听他那样说着野雉,就后悔让他去猎杀了。野雉是山间的生灵,咱也整天在山里走村串寨的,灵魂应该是一样的啊。竹子看着带灯把话说完,竟然一声不吭了。带灯说:我是不是又小资了?竹子说:你说得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带灯说:我以后是再不吃野雉了,啥野味都不吃啦。竹子说:你能忌口?带灯说:你监督我。竹子说:那我也忌口呀!

陈小岔

没过几天,县交通局来人检查石桥后村的村道硬化进展情况,镇政府的人就陪着到白仁宝小舅子的新饭店去吃饭。白仁宝提名叫响地说能吃五六种野味哩,带灯就没去,竹子也没去。她们到镇街上吃饺子。吃了饺子,坐着说了半天话,又到醪糟摊子上喝醪糟。

书记镇长他们吃过了野味,一回到镇政府大院,房门许老汉就给书记说:书记,我又犯错误了,没看住门。书记说:啥事?许老汉说:你看么,你看么!他举了一条胳膊,袖子成了两片布吊着。书记说:我问你事,说事!许老汉这才说上槽村的陈小岔又来捣乱了。他没留神这陈小岔进了大院,他就和陈小岔撕缠,但他撕缠不过陈小岔,陈小岔拿着被就睡在书记办公室门口耍死狗了。大家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一看,果真陈小岔睡在那里,竟然还寻了一页砖做了枕头。白仁宝和侯干事就叫喊着陈小岔你起来,陈小岔不起来。白仁宝踢了三脚,陈小岔翻了个身又趴在地上,侯干事便趁势拽出被子扔出了大门外,五六个人就来拉陈小岔。陈小岔趴在地上咋拉都拉不动,大家说:抬!抬着出了大门,放在巷子里了还是那个蛤蟆状。

陈小岔来镇政府耍死狗已经是几次了。他是因为上槽村修路时占了他的林坡,当时也赔偿了,但后来的路面宽了一尺,他嫌赔偿得少,和村长闹。村长不理,他十几天都拿了八磅锤去砸路沿,把那段路沿全砸坏了。村长去挡,他和村长撕着打,村长的本家人多,他吃了亏,就把鼻血抹得满脸是红,又把自己裤腿扯烂来派出所鸣冤叫屈。派出所当然得接这案子,经调查取证,本应拘留陈小岔十天,但派出所怕他寻死觅活,训了话让找镇政府。镇政府当然由综治办接待处理,带灯和竹子到上槽村调解,让各家都掏五元钱,一共五百元付给陈小岔。村长还埋怨镇政府是弱蛋,可陈小岔仍不同意,说要两千元。当然两千元是不能给的,陈小岔就隔七岔八地来镇政府闹。书记和镇长给带灯的原则是:能坚持五百元就坚持,如果坚持不住,镇政府可以从救急款里拿些补上,尽快结束这件事。于是综治办同意付到八百元,陈小岔说不行,综治办又同意付到一千元,陈小岔还是不行。竹子就先躁了,说一分也不给增加了,耗着吧。陈小岔说:那咱就耗!耗过了一星期,又耗过十天,带灯和竹子偏不在办公室待,陈小岔再来就直接寻书记或镇长。门房许老汉一看见他就关门,他便坐在大门外,干吃两包方便面,一坐一天,这次竟然背了被子来睡啦。

带灯和竹子从镇街回来,陈小岔已经被撵走了。竹子说:书记肯定得怪罪咱了!带灯说:怪罪咱什么?门房许老汉又该倒霉了。竹子说:那咱们咋办?带灯说:逛山去!

两人没有再多休息,把高跟鞋换了,出来逛莽山坡。在坡上,顺着枯草裸树间的小路往上爬,说这是咱拽着绳子上来的,到了梁上,回头手一扬,说把绳子甩下去,就看着路弯弯曲曲直到了坡沟。天上的云很多,太阳从这片云里出来了又钻进那片云里,她们就躺在那里,感受着一层阴影呼呼呼地铺了过来,随之又呼呼呼地被揭了去。有麻雀在群飞。喜鹊飞起来是成双成对,飞过她们上空了,经常有粪便落下,粪便是不会落在她们身上的,果然没有落在身上。大口大口地吸那苦艾的气味吧。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带灯和镇长吵了一架。

镇长是突然间打来了电话,问带灯你在哪儿?带灯说:在山上。镇长说:在山上?带灯说:在山上拾云哩!你掏两元钱,给你也拾一朵?她给镇长说笑话,镇长却发了火,说:陈小岔又来镇政府闹哩,你不在,竹子不在,竟然跑去逛山?!带灯说:让他闹吧,我们这是故意耗着。镇长说:耗谁呀,我耗得住吗?你们赶快回来接待陈小岔,我已经答应他了一千五百元。带灯说:你怎么能答应他一千五百元,这不是把综治办卖了吗?镇长说:我担心再这么耗下去,陈小岔少不了要到县上闹到市上闹,他真出了樱镇上访,责任就是综治办的!带灯说:要算责任那也是派出所的,派出所为什么把难事推给我们?镇长说:事情是现在已端在了你们手里!我可告诉你,如果陈小岔真出了樱镇上访,维稳是一票否决制,季度奖你们就别想一分一厘了!带灯说:给一千五百元就一千五百元吧,我也要提醒你,陈小岔不是省油灯,给他一千五百元,或许得了利,以后还会再来闹,而且别的人也都看样。这些年上访的多,都是你们当领导的要么不处理要么就纵容!镇长说:以后他怎样再说以后的事,现在赶快回来给上一千五百元,写个再不上访闹事的保证书,让我和书记清静清静。带灯说:噢,让你们当领导的清静?镇长说:这不是领导的事,是社会的事,是国家的事!带灯说:国家?是国家头脑清晰、手足精干但腹腔里有病了,让我们装鳖打鼓地揉搓?!镇长嗒地把电话挂断了。

镇长请吃

和镇长吵了一架,带灯只说镇长反感了她,没想处理完了陈小岔的事,镇长却请带灯在镇街上吃牛肉汤烩饼,优质的,还多加了一份肉。

镇长说:我还担心你不吃请哩。带灯说:你们当领导的惯用恩威并施,可我小干部,贱呀。镇长就笑了,说:那天我挂断电话,你生气啦?带灯说:现在还气哩!镇长说:你真的不该说那样的话,说到我这儿是一股风,说到书记那儿就是事了。带灯说:我背着鼓寻捶呀?!镇长说:还是姐对我亲。带灯说:你以为我还真把自己当姐了?镇长说:就是姐!带灯说:那就再买一碗,给竹子带回去!镇长说:行呀。瞧我这镇长当的,部下不给我贿赂倒是我得贿赂部下了。

镇长真的又买了一碗牛肉汤烩饼。

给元天亮的信

我咋听不见你一点动静?牛在田野耕耘不忘欢叫一声,因为旁边有心痛它的眼睛,在肥美的草地上不忘呼啸尾巴,因为有人为它高兴。

我是不是苛刻了呢,这你要原谅。你已经是,是我牧羊路过的一棵大树,虽然我抵达的是低矮的草地,可我的心在大树上。我放牧着羔羊你放牧着我的幻想。

我在坡上拾地软了,晒干后给你寄。城里肯定吃不到这鲜物儿,你可以包包子,做馄饨,就回到你梦牵魂绕的故乡了。真是奇怪,它们好像都知道这是要给你的,草丛里常常聚那么一小堆,厚实得如同木耳,比木耳还乍楞着角。其实它们一直在聆听着我的脚步,只是没自告奋勇地叫出声。顺便拽些拳芽、岗岗苔、菟儿丝,再挖两棵酸枣树回来,栽到镇政府大院里,将来嫁接大枣。我很爱这些东西,像随着我来到世上的小亲戚,每年的春上都去看看,想的是它的气味。拳菜又叫拳头菜,这你知道,样子像拳头破地冲天,看似凶猛的,但又叫踢屁股菜,就是说你拆下后一定要在它跟前的土上踢一下,带点所谓的娘家土做个告别,否则它们伤心流泪老死。那岗岗苔是一年里最早的水果,新鲜馋人,吃后齿清舌爽直达脑门。地软是有时限的,显得太贵气了,清晨带了露水去拾,太阳一出来它就慢慢收缩着要消失。地软是土地开出的黑色的花朵,是土地在雨夜里成形的梦。有人拾起它了,它感谢,没人看见它了它也舒坦,自己躺在茅草里吃风屙沫。它不像拳头菜没人收采了恨得把自己长成鸡爪子,岗岗苔也一样,没人吃把自己长成一身的刺。我真的有些疑惑了,坚硬的土地,怎么这鲜物儿叫地软呢?土地其实是软的,人心也其实是软的!啊今天我是给你拾的,手千万不敢激动呀,把地软弄破了,也千万不让太阳那么早出来,那它会遁形的。

村村都有老伙计

带灯把牛肉汤烩饼给了竹子,也交给了竹子一张全樱镇各个村寨的名称和每一个村寨里都有一两个人名的表册。竹子还开玩笑说:我现在是林海雪原里的栾平,有了土匪联络图了!表册上的人名有的是支书或村长,更多的却是一些妇女。带灯说:这些妇女都是我的老伙计。老伙计是樱镇男人之间的称呼,带灯却把她觉得友好的村寨里的妇女也称老伙计。竹子说:听说咱们的书记镇长村村寨寨里都有丈母娘,你倒是有老伙计?带灯说:别糟践咱们领导,他们是一心想在仕途上进步的人,不会在生活作风上贪小事而乱大谋的。你把这表册装好,什么时候到任何村寨去,就找她们了解情况,也能管你吃喝。但不要过夜。竹子说:没有好铺盖?带灯说:有虱子哩!一说到虱子,竹子浑身就觉得不舒服,说她这几天老是脊背痒,让带灯撩了衣服看是有了虱子还是出了疹子。带灯看了,是有了一片疹子,说:没事,几时带你到陈大夫那儿买些药膏去。又说:脸黑黑的,身上倒这么白,你给我小心着,惹上虱子了我就不要你在综治办了!竹子却咯咯地笑。带灯说:你笑啥哩?竹子说:我想起红楼梦里的石狮子了。焦大说贾府只有门口的两个狮子是干净的,那樱镇就你和我没虱子!

带灯给竹子讲她的老伙计,特别讲了四个人,一个是东岔沟村的六斤,一个是红堡子村的刘慧芹,一个是南河村的陈艾娃,一个是镇西街村的李存存。她们是老伙计中的铁伙计。

东岔沟村的六斤又粗又黑,说话直,敢承头,以前还是生产队建制时当过几年妇女队长。但六斤不生育,村里人叫是男人婆。该村支书嘴能说,能讲一上午话不打绊子,但太贪,吃肉不吐骨头,把村里架电线收的钱自己花掉,把计生罚款花掉,带灯曾让他代领过村里三户特困户的救济面粉,他也放在自己家里吃了。他把村公章揣在怀里,谁要盖章先和他去地里帮着干活,再交十元八元。群众意见大。而镇政府经济发展办公室的陆主任却和他走得近,陆主任是镇街石桥后村人,家里的腊肉、熏肠、豆豉、卤笋,还有苞谷酒,都是他给拿的,所以村支书改选时还是让他当支书。选举那天,陆主任和带灯就坐了书记的车去主持,只有十几个党员参加,带灯在门口招呼着党员到齐了没有,自己没上主席台。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开拖拉机从门前经过,说镇政府的车挡道了,需要挪车,带灯就喊司机。司机正拿了选票要念,带灯让去挪车,她接替了念。谁知陆主任和司机私下里串通好了要把票多念给他们意中的人。而带灯不知道,她按原票念了,当然老支书没再选上,选上的就是六斤。陆主任遗憾选瞎了,但也没法,只是骂司机。司机又恨邻村那个开拖拉机的,和落选的支书去衅事泄愤,见人家八亩地里种了南瓜,便装了一包麝香绕地转了几圈,南瓜花就全落了。事后六斤也知道了这事,从此和带灯成了铁伙计。

红堡子村的刘慧芹曾是副村长,也是为选举出了事,但她选举不像六斤是得益者,一选举完自己在村里就没法子待了。选举时,一计生专干让刘慧芹在念票时多念他,偏有一村民出来上厕所,见到他们耳语,后来就在选民中求证据,果然是那计生专干只有一百九十八人选他,选票却成了二百三十一张,就上告。上告的事最害怕有人盯着告,那就像被鳖嘴咬住了,天上不打雷,鳖不松口。这次选举就作废了,重新选,原选举委员会的人全受处分。刘慧芹性情软,做姑娘的时候和邻村一男的处对象,怀了孕做掉要退婚,男方去她家,她藏到焙烟叶的土房里。她妈说不知她去了哪里,男方就在大门口哭他的孩子,她妈赶紧把她叫出来。结婚那天由于到女方家吃饭时要给五元开口钱,而帮厨人把五元钱换成了一毛钱。男方骂一路到家就换穿个烂袄,然后又给一群孩子发水果糖让喊新媳妇:一毛钱,一毛钱!被羞辱的刘慧芹喝过农药,被救活又上过吊,也没上吊成。生个女孩在十一月,她靠住床头把一桶冷水从头浇下,还是没死成。后来就是能吃苦,干活踏实,在村里当了副村长。选举出事后,她带儿子到镇街上学,自己办了个杂货店。办杂货店镇街上的闲人也欺负她,她独自在店里坐着,有人往她怀里扔一百元,她把一百元又扔回去,那人又扔一枚戒指,她把戒指也扔回去,那人就躁了,给店门口挂一双破鞋。挂破鞋的那天,正好被带灯撞见,问了情况,将那男的收拾了一顿,刘慧芹感激她,就成了铁伙计。红堡子村的情况全是刘慧芹给带灯讲,刘慧芹每次回红堡子村取米面柴火或者收麦种苞谷,问带灯:去呀不?带灯说:去。带灯就跟了去。刘慧芹要让带灯做她孩子的干妈,带灯自己没孩子,没有应允,但红堡子村没人再欺负她,镇街上也没人再欺负她。她会做一种蒸饭,米里下绿豆,又煮土豆,吃着特别香,一做下蒸饭了就喊着带灯来吃。

南河村的陈艾娃人长得银盆大脸的,很体面,但男人酗酒,在外边一喝酒回来就打她,十天能打三次。她跑到山上寻葫芦豹蜂,想捅蜂窝让蜂蜇死,她姐满山喊声,救了她。从那日起她住到了她姐家,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操心家里的孩子,连夜回来给孩子蒸馍包饺子,蒸好包好又走了。丈夫有一年喝多了从崖上踏空了脚,窝在水沟里死了,她不再挨打,日子倒慢慢宽展起来。带灯是为了调解南河村的王随风而在村里认识了陈艾娃。王随风是老上访户,在村里没人缘,也让带灯吃尽了苦头。但陈艾娃肯和王随风交往,说王随风的不是,也说王随风的好话,带灯倒觉得陈艾娃心慈,每次到南河村就先到陈艾娃家,两人以后无话不谈,她总是说话要先张口半天了才说出来。

镇东街村的李存存能说许多元天亮小时候的事,因为她父亲和元天亮是姨表亲。李存存嫁给了乔天牛,乔天牛就是换布拉布的小妹夫乔虎的兄弟,常年都和乔虎跟着换布拉布厮混。乔天牛会拳脚,也会用鸡皮包裹了药丸子去炸狐狸。但乔天牛在家里老打李存存,嫌李存存不给他生男娃,怀上一个去检查是女娃就让打掉,再怀上一个检查了是女娃又让打掉。他拿拳头在李存存头上犁,说:你连个男娃都生不下来,给你吃毛栗子!李存存的头上满是疙瘩。那一年她男人再去放药丸炸狐狸,狐狸报复,把药丸轻轻叼了又放回到她家猪圈,结果把猪炸死。村里人说你没有男娃就是杀生太多的缘故,她男人就不再炸狐狸,去大矿区赌博。因为在赌场上做老千,被人挑了一条脚后筋,从此蔫下来,乔虎再去换布拉布家帮忙生意,也不领他了,日子就败落不堪。带灯给她家办过低保,又去送过几次救济面粉,李存存感激着镇政府,和带灯成了铁伙计。

蜘蛛

综治办的房屋离院墙近,那里又有一棵杨树,杨树和院墙的瓦棱间长年都挂着一张蜘蛛网。只要一起风,杨树就响,那个会计老说:鬼拍手。带灯不这么认为,没事的时候就吃着一支纸烟,在杨树的响声中看那蜘蛛网如何地摇曳,但从来没破过。

这一天,因为元天亮复信谢绝了寄地软,这让带灯多少有些失落,点了一支纸烟吃着,又在那里看蜘蛛网,却突然看到网上有了一只蜘蛛。这蜘蛛不是以前那只黑蜘蛛,它身子有些褐红,背上还有白色的图案,图案竟然像是一张人脸。带灯先是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蜘蛛,蜘蛛背上怎么会有人脸的图案呢?她本来要叫唤竹子来看的,但她没有叫唤竹子,再仔细看那蜘蛛时就已经不害怕了,反倒觉得这是不是元天亮传来的信息呢?她将一支纸烟点着插在地上,她说:如果真是元天亮来看我,这纸烟的烟就端端往上长吧,而人面蜘蛛就爬到树上去吧。果然烟一条线抽到空中,蜘蛛也顺着树爬到枝叶里不见了。带灯好是激动,就总结着元天亮为什么会谢绝呢,这都是自己的错,寄东西就寄东西么,给人家事先说什么呢?!

她说:或许我认为的好东西并不算有价值的,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

她说:而我需要呀,是我心意需要表达。

于是,带灯想到了茵陈,书记和镇长好多次提说过元天亮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寄点茵陈是最适宜的,茵陈即便寄去不熬汤药,也不揉到面粉里蒸馍擀面条,还可以泡着喝,再忙,像喝茶一样泡着喝,并不碍事么。

茵陈

带灯守住了人面蜘蛛的秘密,把已经晾干的地软交给了伙房的刘婶后,她带竹子去了陈大夫的广仁堂。

镇街上除了镇卫生院和县药材公司办的药铺,还有两个私人诊所。一个是张膏药的膏药所,一个是陈大夫的广仁堂。膏药所其实在镇街上连一间门面都没有,电线杆上有贴的广告,寻到石桥后村,也只是在门口的土墙上用墨写着专治烧伤四个字。他头痛脑热都不会治,就会配烧伤膏药,烧伤膏药确实疗效不错。带灯曾向他请教,想学学,好在下乡时帮山里人治疗。张膏药说:咱俩换换,你让我当主任,吃香的喝辣的,我把方子授你。而广仁堂的陈大夫人就和善,但是个跛子,一直还单身着。据说他年轻时追求过一个女子,被那女子的相好打断了腿。这些带灯从来不问,陈大夫也就待带灯友好,一去他就沏茶,还从腰里取了钥匙开立柜,拿出点心让吃。带灯不吃,说:你告诉我些偏方。陈大夫就把一些偏方教了她,反复叮咛不得外传。带灯在下乡时试着给人看病,开了药方又拿不准的,常让陈大夫把关。把一次关,带灯会给他五元钱。

带灯带了竹子到了广仁堂,陈大夫正送客人,他是左腿跛,走路屁股得撅着,送的客人也是个跛子,右脚跛,走路身子却往前戳。一个说:你走啊!一个说:走啊!一前一后撅着戳着。带灯给陈大夫下达了一个任务:广仁堂每年要采集好多茵陈的,现在正是采集的时候,你给我弄上十斤,要快,要质量最好。陈大夫说:你就能命令我!却让给镇党委书记捎带三包中药去。带灯说:书记身体好好的捎什么药?陈大夫说:书记便秘的厉害哩。带灯说:这我不捎,领导最烦别人知道自己私事,尤其是病。陈大夫说:那为啥?带灯说:中央首长的身体是国家一级机密哩,知道不?陈大夫说:那马副镇长整天嚷嚷着他的病哩。带灯说:他上不去了,也不想再上了么。陈大夫说:你是说书记能上去?带灯说:肯定呀,今年不上也挨不过明年。陈大夫说:镇政府的人认识一个走了,认识一个走了,换得太快了么!带灯说:我一直在!陈大夫说:你解决不了隔壁的房子么。带灯说:你不给我说呀!陈大夫就说他一直想扩大广仁堂,隔壁郑二旦的两间门面要价高,如果能给郑二旦批个五间房的宅基,郑二旦就可以让出这两间门面,而两任镇领导都答应要批宅基的,可快要批呀人就调走了。陈大夫说:你能不能批?带灯说:这我不行。陈大夫说:你只会给我下命令哩,就是办不了事,十斤茵陈得用百十斤鲜茵陈晒的,这咋采呀,到哪采呀?!带灯说:反正我要十斤!从怀里掏了十元钱,不递在陈大夫手里,却扔在了地上,说:你就是爱个钱!

陈大夫拾了钱,去里屋压在了炕席下。竹子在问带灯:茵陈是做啥用的?带灯说:疏肝利尿,保脾温肾。竹子说:你给你弄呀?带灯说:到门口看看去!

竹子到门口,那个疯子刚从门前走过,蓬头垢面,步如雀跃,竹子说:哎,还撵鬼呀?!疯子没理她。广仁堂的门口只是那一对石雕,这石雕是石狮上各坐着石人,一个人捂着耳朵,一个人捂着嘴巴。樱镇的老户人家都有这种石雕,叫作“天聋地哑”。竹子说:噢,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

带灯是从来没有话不能给竹子说的,但这次她偏不给竹子说。竹子也就不再问关于茵陈的事,却说:书记真的要上呀?!

书记是个政治家

这一届的镇党委书记,以前是县长的秘书,分配到樱镇工作后,樱镇明显有了变化,尤其是镇干部的工作作风。

每天早晨,白毛狗要在院子里叫两声。白毛狗是被书记踢了一脚叫的,后来,白毛狗一看见书记出现在了院子,它就叫。白毛狗一叫,肯定是书记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办公了,白仁宝就到各办公室查看谁到了谁没有到,搞得大家都很紧张,没有人再敢睡懒觉。

经发办的陆主任说:我跟过几任书记,这任书记是个工作狂!

但带灯发现,书记在下午就不在大院里了。她问过书记的司机,司机说每个下午书记便回县城,因为晚上都有应酬,但天不明肯定又赶回镇上的。带灯说:这辛苦的。司机说:他是一上车就睡,睡着了就放屁,但从不让开车窗。

后来大家知道了书记的生活规律,就有人说书记的家在县城,老婆长年有病,是回去照顾老婆的。马副镇长却说漏过嘴,说书记并不多在他家待,他是回县城或市里去见人呀,请客吃饭呀,为自己升迁谋门路哩。带灯以这话问过镇长,镇长说:走仕途么,谁不求进步?!带灯说:哦,那这话是真的?镇长说:咱这书记是有水平的书记,跟他搭班子这么久,我也是明白了什么是政治家。带灯说:乡镇干部还有政治家?镇长说:中国有多少大领导不是从乡镇干部一步步干上去的,咱樱镇既然有你这样的小资呀,怎么能没有政治家?!带灯就好奇了,她以前读报,常看到北京城里有对去世的大人物的评价,有的说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有的却仅仅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不明白怎么没有说是政治家。她说:啊,什么才是政治家呢?镇长说:政治家就是在大事上要谋划、要琢磨,会谋划、会琢磨,也能谋划成、琢磨成。书记跑动上边,自然他要考虑他个人的升迁,但个人的升迁也和政绩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修村水泥路就是他要来的钱,扩建咱镇烟叶收购站也是他要来的钱,镇政府的大门楼,卫生院那新盖的一排房,小学里的一批桌椅板凳,都是他以自己的关系要的钱。你知道不,他更有大的举动呀,借助元天亮的力量要给咱镇上拉些商家进来投资啊!带灯说:啊啊,他还打元天亮的牌?!镇长说:樱镇有这么个近水楼台么,以前的书记就是没得上个月,他们想不到,也没气派去做么。

带灯半信半疑。

樱镇真的要建大工厂

但是,樱镇不久就公开了有大工厂要落户的消息,而且已经算好了一笔账:大工厂建到了樱镇,一年光给镇上交纳税金一千多万,这一千多万多得怎么花呀?还有,大工厂需要大量的工人,樱镇人就用不着去大矿区打工了,用不着去市里省城讨生活了,还可以吸引别的地方的人都来樱镇,谁能说樱镇不就像大矿区一样繁华呢?白仁宝说:比大矿区繁华!他伸出大拇指说大工厂是大拇指,又伸出小拇指说大矿区是小拇指,就在小拇指上呸地唾一口。

当年元老海带着人阻止高速路修进樱镇,是为樱镇保全了风水,出了个元天亮,可也让樱镇沦落到了秦岭里第一穷镇。但樱镇要富裕引进大工厂,而大工厂的引进是镇党委书记找到了元天亮,元天亮动用了他的人脉和权力资源而促成的,元天亮又回报了樱镇。

铁匠铺的朱先文除了打铁外,地里的农活不敢耽搁。他在坡地上垄好了红薯窝子,就开始起那育成的红薯苗子要去栽。曹老八背着手从地边经过,朱先文说:八叔忙啥哩?曹老八说:不忙啥,等着呀!朱先文说:等着?曹老八说:等着大工厂建成么!听说大工厂建成后,镇街上每家都有一个工人名额,我还寻思是我去呢还是你婶去?一亩地的红薯能赚几个钱?!

镇西街村的党支部开会,会就在元黑眼家的厅屋里开,研究着镇西街村怎样在新形势下大有作为的事。村里十七个党员,元家人九个。元黑眼已经是八个年头的支书了,五年来再不发展党员,他说他只要想当支书,支书就能一直当下去。现在,党员们在厅屋里开会,他坐在炕上抽水烟。党员们热烈地谈论建大工厂时如果征地,镇西街村的地价应该是多少,如果拆迁房屋,趁早就应多建些,比如把柴草房盖成两屋,坍了的牛圈恢复起来,用水泥预制板棚顶。再还有,镇东街换布拉布他们早就嚷嚷他们是搞建筑材料的有优势承包一些工程,那么,咱们就得早早做准备抢活干。元黑眼把水烟袋在炕沿板上咚地一敲,说:他们凭什么就能多揽到活?元天亮是西街村的,没有元天亮哪有大工厂,他镇政府又不是瞎了眼?!

樱镇人正热火着大工厂,王后生却泼凉水。王后生叼着纸烟到镇中街的饺子店里来,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就出去。过了一会儿,王后生又进来,问:饺子是啥馅的?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还是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又出去了。旁边人给店主说:你没看出王后生是想让你给他吃便宜饺子吗?店主说:我知道,我偏不给他吃!旁边人说:给他吃一碗吧,他新闻多,在店里给你招生意。王后生又来了,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你坐吧,来一碗吃了你就晓得了。给王后生盛了一碗饺子,王后生果然天上地下地说起来,说到了大工厂,他竟然说出了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说,樱镇交通这么不便,大工厂为什么能选择建在这里?是这个大工厂生产着蓄电池。蓄电池生产是污染环境的,污染得特别厉害,排出的废水到了地里,地里的庄稼不长,排到河里,河里的鱼就全死。大工厂是在别的地方都不肯接纳了才要落户到樱镇的。

王后生的话说得邪乎,从饺子店传出来后迅速散布。人们就恐慌了,他们自然联系到大矿区出现的那些灾害,比如尘灰终日弥漫,雨从天上下来都是泥点,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比如许多山头被矿洞掏空,发生坍塌,相继有五个村寨沦陷比如华阳坪原来辣椒有名,莲菜也有名,远近的人都去采购,现在浮尘严重,质量改变,已无人问津了。那么,大矿区那儿还仅是残山剩水空气恶劣,而大工厂建成了,将来樱镇的水要被污染,吃什么,喝什么,吃了喝了会患什么怪病呢,女人还能生娃吗?

镇长当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汇报给了书记,书记勃然大怒,说:这是谁要坏我的好事?!镇长说:最先说这话的是王后生。书记说:把他给我叫来!王后生一来,书记说:你还带着蛇?王后生说:我没蛇了,蛇让派出所剁成泥了。书记说:你没蛇了你还这么毒?!我问你,是不是你在造谣大工厂污染,别的地方没人要了才来的樱镇?王后生说:这我看到一本书,书上说蓄电池生产污染环境。书记说:你知道不知道循环经济?王后生说:我不知道。书记说:我告诉你,大型工厂现在都是循环经济,有什么污染可言?建大工厂是为樱镇造福,也是樱镇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你要敢给我伸腿使绊子,我就要看看你是铁打的腿还是麻秆子?!王后生脸一下子煞白,双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颗水果糖塞在了嘴里。书记还在说:别以为我以前还给你笑脸,就把老虎认作猫了?!王后生说:我没使绊子呀,我只是说说。书记说:说说?说也不行,屙出来的你就得给我吃进去!当场就把翟干事和吴干事喊了来,让带了王后生回去写标语,写宣传大工厂造福于樱镇的横幅挂在镇街上,整个镇街挂上六幅。王后生说写横幅标语他能写,他字写得好,却问:这笔墨纸钱谁掏?书记说:你说谁掏?!王后生说:这我掏不起。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会让你掏得起的!把王后生就带走了。

带灯知道了书记让王后生写横额标语,就给书记说:他家里穷得叮当响,肯定是掏不起笔墨纸钱的。书记说:这我知道,我偏让他掏,让他长记性的!你和竹子以综治办的名义去买上笔墨纸和横幅用布就去他家吧,但一定得让他写,让他亲自在镇街上挂!带灯和竹子就买了笔墨纸和横幅用布去了王后生家,翟干事和吴干事已经在王后生家搜腾了半天,没有搜腾出钱,正从柜子里装了一麻袋苞谷拿出去要卖。带灯给翟干事吴干事耳语后,翟干事和吴干事就是不给王后生说这笔墨纸和横幅用布是综治办掏的钱,让王后生写了,又亲自到镇街上挂了,说:这一共花了二百二十元,你掏钱吧!王后生说:我没钱,你们卖苞谷吧。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给你卖苞谷?你自己去卖!王后生就是不卖,翟干事吴干事说:不卖也行,你在什么地方造的谣,你就到什么地方去辟谣!带了王后生就到了饺子店,店里进来一个人,就说大工厂是循环经济,循环经济是没有污染的。说得多了,口干舌燥,王后生不愿再说了,要求回家,然后就坐在那里发痴发呆,困得张嘴流眼泪。翟干事吴干事同意放他回去,但仍要求他回去的路上见人还得辟谣,王后生竟拿了墨笔在他的衣服后背上写了“大工厂没污染”六个字,笔一扔,说:这可以了吧?!才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书记陪考察队去了省城

不久,从省城来了一批人在樱镇考察。又来了第二批人在樱镇考察。第二批人考察完,书记陪着去了省城,据说可能就要在省城签订建大工厂的有关合约。

樱花开了

樱镇之所以是樱镇,是樱镇的樱树多。清明是转眼间来到樱镇,枯了一个冬季的樱树枝股上,不先长绿叶却就爆了白花。那花一爆就拳头大一疙瘩,无数的拳头大的花疙瘩拥簇在一起,像是挂住了云。不可思议,整个镇街在阴天里粉着亮着天都黑得晚了。

明明是从樱树上往下飘起了花瓣,但你感觉那是从高高的天空里撒下来的,地上落得厚厚一层了,空中到处还是,而树上的花簇疙瘩并没减少,仍在爆绽。竹子就仰头伸舌去接那樱瓣,伙房的刘婶说:那是雪片吗?在冬天里竹子会这样去接着雪片的,雪片一接到舌尖上就消了,而樱瓣不消,却有甜甜的味道。

一股细风在镇政府大院里盘旋,带灯是看不见那风的,风却旋着樱瓣像绳子一样竖起来,樱瓣显现了风形。带灯说:跟我来,哦,往我房间里来!风并没有旋进综治办的房间里,刚到门槛里就息了,樱瓣软下去铺了一片白色的斑点,像是万千鳞甲。

河堤上

没有逢集,店铺的门面只卸下两页门板,上年纪的人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家家门口都有着一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明光锃亮,他们或者在怀里捉虱子,或者就一言不发,任凭着孩子们拉着长线放风筝。从东往西的主街其实也是公路,而且是先有了公路后才沿公路两边盖房搭舍形成的新街。于是,过往的车辆放慢了速度,司机连续地按喇叭,石头上的老人就喊:车!车!孩子们紧张躲避,风筝跌落在樱树上和檐前的电线上,使劲拽,拽断了线。有人一边骂着远去的汽车碾着了晒着粮食的席角,一边挑着木桶从中街的那条辘轱把巷往下走,走一个漫坡,去老街上的泉里挑水。老街早已衰败,但樱树更多。

书记陪同着考察队去了省城,而镇长也到县上参加全县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了,主要的领导都不在了镇政府,大院里就清闲下来。一只喜鹊从空中飞过,白毛狗在叫,院墙上挂住了风吹来的一张塑料纸,白毛狗也在叫。

马副镇长把火盆搬到台阶上,用干苞谷信子笼火煮茶。他一年四季的早晨煮茶不误,一铁壶的老茶叶子煮出半杯稠汁了,闭着眼睛喝,说不喝一天头就疼么。白仁宝在门口刷牙,满嘴的白沫,还用脚踢狗,狗就不叫了。已经有几个人提了裤子跑厕所,出来后,说:白主任现在才刷牙呀,不检查上班情况啦?白仁宝说:你以为我是叫明鸡吗?是领导的指示呀!那些人说:那今日转几圈麻将?白仁宝看着马副镇长,说:这咋说呢,反正我不转。马副镇长却说:口寡得很么,狗日的元黑眼也不见送个鳖来!侯干事说:现在鳖不好逮。白仁宝说:别人不好逮,元黑眼能不好逮?前年冬里元老三和人打架,河里都结了冰,元黑眼还不是送来过三只鳖?!侯干事说:我找元黑眼去,吃不上他的猪肉了还吃不上他的鳖?竹子咱俩一块去。竹子没作理,见伙房的刘婶端了一盒酸菜从大门进来,问刘婶早上吃啥饭,刘婶说她到镇街老马家要了些酸菜,早上调了酸菜吃苞谷糁糊汤。竹子嫌老是糊汤,刘婶说:再煮些黄豆和红薯片。竹子说:饭熟了不要叫我,也不要叫带灯主任,她还睡着,我也去睡个回头觉呀!竹子还看了一眼带灯的房间,房间门没开,她就进自己屋里也关了门。

其实带灯早不在房间,已经到河堤上读书多时了。

河堤上当然也有樱树,而更多的是柳树和榆树。柳树和榆树都很粗,枝条远看全绿着,到跟前却并没叶子,一身白花的樱树夹杂其中,就像镇街集市上还都穿着黑棉袄棉裤的人群里有着已换了季的那些年轻女子。那两棵柳树一棵樱树齐簇簇长在一搭,下面是一块长石头,带灯就坐在长石上。左边放着那件蓝布兜,里边装着小镜子、梳子和唇膏,还有一卷卫生纸、清凉油。清凉油能驱走虫子,包括虱子、蟑螂、湿湿虫。右边放着一串三个粽子包,街上老范家常年都卖粽子。她在地上铺一张报纸,鞋脱了,一双脚放上去,读的是元天亮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书。

堤下不远处是一片一片菜地,因为都面积微小,又不规矩,像横七竖八地铺了无数张草席。这些地是镇街人各自新刨出来的,谁也不指望这些地能长久,种上庄稼或瓜菜了,能收获就收获,一发水这草席地就冲了,也不心疼,水退了依然再刨新地。

带灯读书读困了,或者读到深处,心里汪出水来,就趴在长石上远眺莽山,莽山上的云像移动的棉花垛,一会儿遮蔽了盘山路的一个绕儿,一会儿又遮蔽了三个绕儿。她又看到了松云寺的古木,从镇街上空飞去一群鸟,落上去就不见了,再飞去一群鸟,落上去还是不见了。

带灯想,树这么能包容鸟呀,鸟一定是知道吧。

后来,她就收了书,来到一张更小草席的地里,她认得在地里栽西红柿苗的是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子三年前在大矿区打工时死了,原本那天他感冒了没有下矿井,在工棚里睡觉,但工棚下边甚至附近的那个村子下面都是矿洞,矿洞就塌了,工棚和十几户人家全窝了下去。儿子一死,张膏药和儿媳为一万元的赔偿费闹得翻了脸,儿媳搬出来,借住在老街道的两间旧屋里过活。

带灯认得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媳也认得带灯,说:西红柿熟了你随便吃。带灯问这块地的西红柿能卖多少钱,那儿媳说卖啥钱哟,值不了二三十元。带灯就说我给你三十元,有空了我就来吃,吃剩下的还归你。那儿媳半信半疑收了钱,说这不好吧,才栽苗哩就收你钱?然后眼里满是羡慕,撩了带灯的衣服直夸好看,是县城买的吗,还摸了她的脸,说脸咋光得像玻璃片子,都是女人,你就这么拽嘛?!

说带灯日子过得拽的,也只是张膏药儿媳。而樱镇的更多人,都喜欢着带灯的漂亮和能干,也都习惯了带灯在河堤上、山坡上读书,读困了还会睡在河堤上的石头上或山坡的草丛里,但他们又都替带灯惋惜:多好的一个女人,哪里工作不了,怎么却到镇政府当个干部呢?

带灯对张膏药儿媳不做解释,对那些惋惜她的人也不做解释,心想:或许我该是个有故事的人,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场皮虱飞来,这故事就注定了吧。

给元天亮的信

我在山上听林涛澎湃总是起伏和你情感的美妙,这美妙的一时一刻都是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看到山后闪来一牛,我突然觉得你是我远古时代土屋木门石灶家的牛郎呢。镇政府的生活常常像天心一泊的阴云时而像怪兽折腾我,时而像墨石压抑我,时而像深潭淹没我,我盼望能耐心地空空地看着它飘成白云或落成细雨。所以更是想念你而怜惜这生命的时刻。我知道我的头顶上有太阳,无论晴朗还是阴沉,而太阳总在。我也知道我能改变些东西,但我改变不了我的心,如同这山上草木四季变化而不变的是石头。你已经像是我上山时的背篓,下田时的镢锹,没有话语,却时刻不离我的手。

今天的上午,我突然地要在河滩里放风筝。镇街上买风筝的都是些孩子,唯独我是大人。卖风筝的说:给你娃子买的?我说:给我买的。他睁着看我,说:你没一百哩?!但我就是要放风筝,因为我又收到了你的信。华丽的风筝飞向尘灰的早春应和了我按捺不住的喜悦,风筝却飞不高就一头扎下。我恨恨地想,带尾巴的东西不离窝,真没出息。这次放出还没等它回头我就使劲往下拉,谁知它反而一蹿上去了。我就知道嘛,这混乱的枯草料峭的地气和如四周环山封闭谁都想探出头往外看看。风筝走着秧歌步优哉游哉地上去了,真的抬起一只腿像孙悟空一样上天了。我明白是我让风筝去给太阳送一个笑脸,顺便看看太阳的天颜,太阳也给了风筝通身的灿烂和温暖。

但是,我的心噌地响了一下,到底还是把风筝收了回来。风筝这时六神无主地飘飘落落,手中的线无奈地躺到地上。落下的风筝我没有捣烂,也没有送给那些孩子,我把它埋葬土里,我想,它会长成一地芳草。

元斜眼在追打着老伙计的儿子

带灯在午后放过了风筝,到了老街,老街上却有人在翻修旧房子。

屋檐上站着人,地上也站着人。地上的人把苍青的瓦五页并在一起往上撂,屋檐上的人伸手就接住,一点不费力,像在杂耍,嘴里还唱着歌子。后来又把泥浆包往上撂,多沉的泥浆包啊,屋檐上的人还是稳稳接住。但是撂泥浆包的可能身上虱子在咬,手在怀里抓了一下再撂泥浆包,节奏乱了,上边的人没接住,泥浆包掉下来砸得下边的人一头泥。

这些房子不是早不住人吗,怎么又翻修?带灯觉得奇怪,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从辘轱把巷往新街上来。辘轱把巷里一头猪慢慢地走,肚子几乎蹭在地上,并不见有人拿了笊篱跟在后边,猪的尾巴一乍,一堆粪就拉下来。带灯很不满意镇街上的人养了猪让猪散跑,才要喊叫这是谁家的猪,却有一个人迎面跑过来,跑脱了一只鞋,停下来要捡鞋,又没有捡,跑过去了。好像是茨店村老伙计王采采的儿子?定睛再看,跑起来是八字步,真的是王采采的儿子。带灯喊:哎,哎哎!王采采的儿子没应声,连滚带爬翻过一堵院墙,又到了房顶,踏得瓦片一阵响地往东跑掉了。

王采采在做女儿的时候是独女,娘家人都指靠她,也就给她定亲到一梁之隔的石幢洼村。结婚前,一到农忙,她爹就在梁头上吆喝未来的女婿过来犁地,等会儿还不见人来了,再吆喝:你还要人呀不要?!后来结婚了,丈夫老实也肯下力气,自家的和丈人家的脏活苦活都包了干,却五年后害了病,长年嘴角流涎水,拿个小缸子接着,再也干不了重活。后来她爹死在她的怀里没钱埋,村长仗义,自己亲自坐礼桌想能收二百元的礼钱就办事,谁知山里人都拿点烧纸或一瓶罐头。是带灯给了二百元把她爹草草入了土。王采采的儿子那时还小,待长大了也去了大矿区打工。十天前王采采来镇街赶集市,给带灯提了一罐酱豆,带灯又给她一条旧裤子。王采采当下把裤子往身上套,说裤子太窄又长穿不了,脱下来还给带灯,说:我哪有你的长腿!带灯的鞋都是高跟或半高跟的,带灯要给买一双平底鞋,王采采坚决不要了,说儿子能挣钱了,可能五月端午就回来。

五月端午还早着的,王采采的儿子却现在就已经在了镇街,带灯心里毛毛的,顿时像长出了一片乱草。

王采采的儿子刚刚跑掉,元斜眼也跑进了辘轱把巷,粗声吼:你跑你妈的哩你跑!瞧见了王采采儿子遗下的那只鞋,日地踢了一脚,鞋落进一家厕所的尿窑子里。

元斜眼没去大矿区打工前名气比不上元黑眼,从大矿区打工回来了,一般人就害怕了他。和元斜眼一块去大矿区打工的是两岔口村的杨二猫,杨二猫给人讲,他们在一家公司打工,打了半年工,老板不发工资,讨了十多次讨不来,元斜眼就雇了一辆小车,约他一块要请老板吃饭。老板上了车,车就往山上开,老板问怎么到山上去,元斜眼不吭声。车开到山上僻背处,元斜眼把老板拉下来,老板说:干啥干啥?元斜眼还是不吭声,用绳子就捆了老板。老板还在说:干啥干啥?你们不敢胡来啊!元斜眼从车后厢取了镢头和锨,在地上挖坑,也让杨二猫挖。老板这下软了,爷长爷短地叫,说只要放他回去,立马付工钱,一个再多给五千。他们就把老板又拉下山取了钱,连夜回了樱镇。

元斜眼肯定是在撵打王采采的儿子,带灯问为什么要撵打那小伙,小伙瘦得像个蚂蚱,是能打得过你还是能挨得你打?元斜眼没有理会带灯,只顾骂:你能跑到哪儿去?钻到你妈里了也得把你拉出来!带灯嫌他骂得脏,拧身就走,让元斜眼骂去,没人听见他骂,他骂得再脏也是一股风。

电视机又坏了

镇政府的大院里,白毛狗在啃一个骨头,骨头上早已没有丁点肉,它还在啃。会计洗过了床单,又在铝盆里泡着了一大堆脏衣服臭袜子,她在骂狗:啃了一下午了你还啃?!马副镇长又把火盆端出来笼火,笼火不是煮茶,要在砂锅里熬中药。说:狗舍不得那肉味么。伙房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剁馅儿的声,会计说:中午喝了鳖汤晚上还有饺子?马副镇长说:是白主任自己割了半斤肉,要在电炉子上开小灶哩。会计和白仁宝多年不卯,说:有伙房哩自己还做饭呀?马副镇长说:你有钱你也可以买个电炉子么。会计说:哼,他肯定从元黑眼那儿白拿了肉!经发办的陆主任和派出所的刘副所长还在下棋,已经下了一个下午,脚下的烟蒂积了一堆,仍不分胜负地吵吵嚷嚷。竹子侍弄着那两盆指甲花,她把伙房里打过的鸡蛋壳扣着放在盆土上,增加养分,祈盼着早日开花,又嫌马副镇长熬药的气味吹过来,将花盆端到了院子的另一角。侯干事捏住了一只虱子在手掌上,用放大镜在观察,嚷道:人有漂亮人虱子也有漂亮虱子,这只虱子是双眼皮呀!后来就追着竹子,要把虱子放到竹子的脖领里。竹子像小鸡一样转圈跑,一边跑一边骂侯干事你恶心。

带灯从综治办房间旁边的水泥梯台上到了屋顶,她原本要调整一下安放在屋顶的电视信号接收器,因为昨晚看电视时,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信号接收器就是樱镇人说的电视锅,带灯挪了一下方向没挪动,却注意了隔壁派出所的水泥楼顶上那一片搭架的丝瓜和葫芦。去年栽的丝瓜和葫芦一直没有清理,乱蓬蓬的枯藤蔓上,成群的麻雀自天而来,呼地在架中玩隐身又突然向空中哗然飞去。而就在那枝最高的杆顶上,站着了一对,一个头仰着,媚眼顾盼,尾巴划圆另一个弯过头来在腋下挠痒了,翘翘地展现出一扇翅和一捋足来。带灯入神地看着,看成了天空中似乎有了两只悠古而神秘的眼睛,看出了她心中的一个人。就默默地说:你在看我吗?你不要地软又来信说不要寄茵陈,那我能给你寄些什么呢?你说你春天总是上火,那是体虚所致,我给你寄些中药吧。我能开药方,我丈夫的胃病就是我开的药方服好的,我为六个老伙计都开过药方治好了病。你要相信我。陈大夫是樱镇的陈神仙,他会给我把关的。带灯这么沉思着,两只鸟儿竟然飞过来,哗哗啦啦叶子落地,她吃了一惊,鸟儿又若无其事地向天上飞去了。这时候竹子在院子里看见了屋顶上的带灯。

竹子喜欢地喊:啊姐,姐,你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晓得?

马副镇长搅着砂锅,说:竹子,革命队伍里可没有班辈啊!

带灯不爱听马副镇长阴阳怪气的话,她高声说:疯什么疯呀,去把电视打开看信号行不行?

竹子跑进房间打开了电视,指挥着把电视锅向左挪,再向右挪,再挪,一会儿叫嚷有了,一会叫嚷着又没了。后来说:坏了,全黑了!

天气就是天意

看电视是带灯雷打不动的习惯了,尤其在晚上。所以带灯下乡,即便到最远的磨子坪村,晚上都要赶回来。镇政府大院的人起先以为带灯嫌在乡下过夜不卫生,怕惹上虱子,后来知道她好读书,又有看电视的癖好。议论这也应该:一个女同志么,不喝酒,不爱串门闲谝,在乡下那么长的夜,怎么岔心慌呢?连马副镇长也说:深山里的人不看电视,也没电视,天一黑就上炕睡觉,所以计划生育工作难搞。马副镇长这么一说,侯干事就胡扯淡,说:你是说带灯主任结婚这么多年还不怀孕,是电视看得多了?竹子当然就骂侯干事。

竹子知道带灯爱看电视,并不喜欢那些武侠剧和言情剧,她除了看新闻节目外,最关心的倒是天气预报。

竹子曾陪着带灯看天气预报,觉得无聊,但带灯看得认真,她也就耐着性子看完了,说:你听没听说过元天亮的老爷曾经是樱镇的神仙?带灯看着电视,说:嗯。竹子说:听传说他夏天里麦子还没完全黄,他家就开始收割了,村人还都笑话哩,第二天就一场冰雹,把别人家的麦子全砸得窝在地里。后来村人出门都看他的样,大红日头的,他拿上伞了,大家都拿伞,果然不久就生泼大雨河里平平静静的,他背上背篓要去河里捞南瓜,大家也背了背篓去河里,后半天河上游真的发了洪水,冲下来有南瓜、茄子和土豆。带灯说:嗯。竹子说:过去那神仙说穿了也就是能看天气,现在有天气预报了,人人都可以是神仙么。带灯说:嗯。竹子说:我说啥你咋都是嗯?带灯终于把天气预报看完了,回过头说:我在看天意哩。

竹子第一次听说天气可以看作是天意。

带灯告诉竹子,这当然是她这么认为的:我们整天说天意,天意是什么,天意就是天气呀。天意要你国泰民安,天气就风调雨顺天意要你日子不好过了,天气就连年的大旱或大涝。你在校学过历史吧,每一个封建王朝灭亡时,你可以说是制度落后,朝廷腐败,外民族入侵,可自然灾害导致庄稼歉收,民不聊生,却是最重要的起因。明朝灭亡时是连续十三年大旱,千里赤地,盗贼四起,长安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进北移是气候干燥,水源枯竭,风沙肆虐,而邓小平在农村之所以推行土地承包制那么顺利,取得成功,连续多年的大丰收也应该是很大的原因么。竹子觉得带灯说得有道理,而这些道理她是在大学里没有听历史老师讲过,也没有听地理老师讲过。她佩服着带灯和她一样都在樱镇,更都在镇政府的伙房里吃一样的饭,怎么带灯的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竹子却看着带灯,说:或许天气就是天意吧,皇帝是要祭天的,可咱是镇政府的小干部,天气不好了,有个旱呀涝呀的,最多就是少睡些觉,往村寨里跑断腿罢了。带灯说:我也觉得,我琢磨这些事有些荒唐可笑,却说不来怎么啦,脑子里就钻进这些想法。樱镇是苦焦地方,人穷了志气就短,也同时做事使强用狠,现在强调社会稳定,可上访者反映那么多的土地问题、山林问题、救济物资分配问题,哪一样又不都牵涉到天气呢?咱虽然是镇上的小干部,但毕竟吃的是政府的饭,如果天气恶劣,灾害增多,农民生活困难了,社会能稳定吗?天下乱了,没有了玉皇大帝,土地爷土地婆还能有吗?咱们关注天气变化多了,有意识地去往天意上联系,许多事情就能引起警觉和预防吧。带灯说着却突然闭口不说了。竹子说:说得好,你说呀。带灯说:其实我只是这么感觉,我也说不清的。

县志里的祥异

竹子在那个晚上没有睡好,起来翻阅县志,想看看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天气史料,从中寻出一些天气变化和社会发展的关系。但县志是旧县志,止于清朝的同治年。就后悔当时只图要看县志上关于樱镇的历史,而没有把新县志一块儿借了来。竹子只好在旧县志上找天气的章节,没有,仅仅是一些祥异。

德宗贞元元年,春大旱,天有红光如焰。至夏蝗虫白昼群飞,蔽天旬日不息,草木叶及畜毛皆尽。县东饥民冲进县衙杀五十人。

顺宗永贞四年秋,地震,莽山南崖崩塌,三村寨不复存在。十一月大风怒号,发屋拔木,流寇至,二百人随之。

太宗淳化四年,六月降雪,有黑兽似猴,而腰尾皆长,性猛迅,见人食之。国之易政。

仁宗康定年五月,县东南有冰雹,大如拳,禾麦无收。河川一带有十牛被砸死。盗贼吴有田居天竺山三年。

光宗绍熙二年,冬至夜震雷如炮,电光如火,须臾落地如弓曲状,移时没。来年大旱,粟价腾贵,绝糴罢市,木皮石面皆食尽,父子夫妇相割啖。至腊月,知府被革职,撤县并于山阴县。

圣宗乾亨年,天降黑霜,猪生子似象,有人生角。十月贼寇起,呼啸县城。

世宗大定十八年,八月群鼠结队,昼行街市,九月洪水暴溢。来年世宗亡。

武宗二年天忽黑,风沙走石,十余月未雨,大饥。

洪武三十二年,有星夜坠屹岬岭,光芒曜如白昼,翌日地大震有声,县西乡有裂缝五里,宽十丈,十村尽没。县衙被贼破,翌日知县头悬于城门口。

天聪七年有人牧马山中,雷电四起,云雾蔽谷,人于云雾中见龙与马交,踰年产马长啄短尾,拳毛如龙鳞。至三年,县北人马世昌聚众闹事,随之南方白启山揭竿而起,马世昌五千人投之,五年后白启山、马世昌被灭,而外族入,朝廷遂亡。

崇德七年地裂,水泉涌,南漆河逆流三日,鼠食于稼,人饥疫,死者相枕藉。

顺治十年,自夏逮秋大雨,伤稼,民饥。兵起。

康熙三十六年阴云四合,色绿,雹大如卵,味臭,自茶埠坪至樱镇禾苗俱毁。四十二年县西沟山洪暴发,山底十三村几成泽国。雷西甫之乱。

雍正十二年,大风月余不止,全县小麦害病,野草种子飞扬,草荒。边关紧张。

嘉庆八年陨霜杀禾,冻土三尺深,不能耕,盗贼四起。

咸丰十年三月天降陨石,七月大蛇累见。有长人见于熊耳山,身三丈余足三尺二寸,白帻黄衫,大呼今当太平。流寇过,天下乱,十一年朝廷改制。

马副镇长提供了重要情况

综治办的电视机彻底坏了,马副镇长却主动来喊带灯和竹子到计生办去看电视。马副镇长说:带灯,别人没事就到我那儿串门,你是从来不来的,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我这是真心请你,你还不肯去吗?带灯说:我哪敢对你有意见?能有什么意见呢?!只是我这小资情调的,怕你有看法。马副镇长说:这话可是镇长说的呀!他当领导咋能给部下下这结论?!带灯说:他也没说错。自己就笑了。

带灯和竹子就在计生办里看电视,带灯把她做好的酱豆拿了一瓶,还送了块硫黄皂。正好,办公室的吴干事进来,看见桌上有一包纸烟,抽出一支就吸起来。马副镇长说:我虽是副镇长可也算个领导吧,别人都是给领导行贿的,你倒是来了就吃我的纸烟,你也学学带灯呀!带灯说:我是要看你电视的,才拿了酱豆硫黄皂的。吴干事说:我吃领导的纸烟是为了体现领导和群众关系亲么,她带灯送硫黄皂你以为是对你好吗?她是嫌你有虱子哩!大家都笑,带灯就骂:你这嘴里啥时候能长象牙呀?!马副镇长也就说:我这儿是有虱子。就没让带灯和竹子坐到床沿上,而让吴干事取两把凳子来,说:凳子上不会有虱子的。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