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陈松虞做过自己人生中唯一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她站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在测量机器前,偷偷打开了一份从未被任何人看到的基因报告。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100%」

显示屏的幽光照亮了少女稚嫩的脸。她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诮的笑,眼里尽是与年龄不符的漠然。

她删除了这份报告。

「请确认:报告一经删除,数据无法恢复,匹配对象将永久从数据库中移除。」

她毫不犹豫地按了“确认”。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

那个完美的结婚对象,从未在她的人生里存在过。

她只想拍电影。

*

二十六岁那年,松虞已经是同龄导演的佼佼者。

她一共拍了五部电影。处女作就提名了星际电影节新人奖,此后连续三部作品都叫好又叫座,跻身年度电影本土票房前十名。

然而那又如何?

最后一部电影扑街,立刻就变回悲惨打工人。

休息日还要被老板喊起来加班,大老远坐飞船到S星,给一支无人问津的新人乐队拍纪录片。

原本负责拍摄的女同事阿春,突然提出辞职,要回去结婚。

更气人的是,阿春这样临时撂挑子,还能撂得理直气壮。

“我和他的基因匹配度可是有75%呢!”她半是炫耀道,“何必再在这个垃圾电影公司浪费青春?”

75%的确是一个很高的数值。

根据基因检测中心的年度报告,首都星公民的平均基因匹配度,只有66.67%。

办公室的其他人,也都非常羡慕阿春找到了这样的神仙伴侣。

只有松虞从来不参与这个话题的讨论。

*

因为松虞是临危受命,等到匆匆赶到S星的拍摄现场时,另一位同事早已经在帮忙架机器。

那是个年轻的女实习生,叫做季雯。

松虞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一个人在那里手忙脚乱,正要过去帮忙,却发现季雯在跟人打电话。

季雯戴着一副可视讯的智能眼镜,小声道:

“是哦妈,陈松虞你知道吧?对的对的,就是那个挺有名的女导演,她也在我们公司。哎呀,本来她真的势头很猛,结果就因为两年前那部新片扑了,你看她现在,不仅没戏拍,还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只能给同事收拾烂摊子……”

松虞倚在墙边,没发出任何声音。

走廊上反光的玻璃面里,她看到自己的身形。

依然脊背挺直,薄得像张纸。

然而日光影影绰绰,将她分割成蓝天白云里无数个看不清的虚影。

直到季雯絮絮叨叨,又跟妈妈东扯西拉了一堆不相干的闲话,松虞才轻轻曲起指节,敲了敲墙面。

玻璃面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季雯受惊般地回过头,却立刻对松虞露出个阳光明媚的笑:“陈老师您来啦!”

转头又按了按眼镜,“妈我先挂了,你偶像来了,放心,我一定帮你要签名!”

挂了电话,她对松虞吐了吐舌头:“陈老师,我妈是你的粉丝。”

松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明白季雯是在故意试探自己,刚才到底听到了多少。

但她懒得计较这种小女生心机,甚至不接她的话,只是淡淡道:“嗯,我们开始吧。”

季雯尴尬地指着面前一堆被她拼得乱七八糟的器械:“呃,陈老师,你会装吗?”

这是她大老远从首都星背过来的老式摄影机,因为太笨太重,只能现场组装。

实际上现在技术升级,大部分拍摄器材都设计得非常轻便隐形。季雯见都没有见过这种老古董机器,更没想到老板竟然给自己用这种东西——足以看出他对这一次拍摄有多么不重视了。

松虞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你们就用这个拍,我就自己带摄影机过来了。”

季雯人很机灵,立刻认错:“抱歉陈老师,是我没有把拍摄方案写清楚……没写摄影器材的型号。”

松虞:“算了。”

她干脆利落地蹲下身。

接下来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季雯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松虞像变魔术一样,将一堆奇形怪状的破铜烂铁,一一组装起来,慢慢变成了一只完整的大摄影机。

动作流畅,精准又从容。甚至很帅气。

她不禁讪讪道:“陈老师,没想到您还会装这个,好厉害。”

松虞头也不抬:“以前我在电影学院读书,向学校借器材拍作业,经常要用到这种摄影机。”

季雯:“QAQ”

她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自己刚才还在私下奚落对方。

在她们这一行,对于长得漂亮的同性,总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她从前并没有跟陈松虞接触过,以为这位陈导演之所以曾经被捧得那么高,无非也只是因为长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

但她没想到这张脸露出这么严肃的神情时,反而更令人倾倒。

她的眼神里光芒四射,透彻而专注,有种罕见的古典气质,成熟女性的魅力。

根本移不开目光。

更何况,季雯从前见过公司里的那些男导演,无论咖位大小,爹味总是要拿足。从来都是站在片场,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但是陈松虞却一点架子都没有。

堂堂大导演,半路被强行拉过来顶缺,被自己这样一个半吊子实习生拖后腿,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跪在地上装摄影机。

季雯感觉自己内心的天平在逐渐倾斜。

鬼使神差,她忍不住道:“陈老师,跟您说个八卦,刚才我妈说,其实别看这个乐队都是新人,乐队主唱好像还挺有背景的,他的父亲是……”

她神神秘秘地凑近到松虞耳边,一字一句道:“帝。国。公。爵。”

松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

她向来不关心这些花边新闻。

“我妈说,这种事不要到处声张,我只告诉您了哦。”季雯小声道,态度有些扭捏,“所以您也别觉得这一趟是白来啦……万一被公爵的儿子看上,那不就飞黄腾达了吗?”

松虞失笑。

总算明白这个实习生绕了一个大圈子,到底在说什么:她居然想要安慰自己。

“谢谢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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