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傩没有杀掉源。
可自那以后, 源与死去也没什么区别。
她完全没有生的意志,不再听信众的愿望获取信仰或进食,每日蜷缩在神社的墙边一动不动, 仿佛工匠精心雕刻的木偶。宿傩对她发过两次火, 她依旧没有反应。好在她吃情绪并非只能主动,宿傩对她产生的怒气被她被动吸收了,勉强维持着她。
宿傩曾返回去寻找丢失的另一只白珠耳环, 但那只耳环无论何处都寻不到踪迹, 就像他曾是黑影时与源的生活, 再也回不去了。
宿傩试图弥补源。
他寻来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送给源,想让她高兴一些。
若是以前的源,定会兴奋又好奇地摸摸这个, 摸摸那个,然后问他这都是什么。
但现在的源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看都不看一眼。
宿傩从未如此有耐心过。
他抱着源出去散步, 带她看以前以前没见过的事物, 甚至还亲自动手编了以前不屑一顾的花环,时不时还要想办法喂她些情绪。
他想让源变回以前的样子, 但无济于事。
源一天天虚弱了下去。
她每日昏昏欲睡,仿佛随时会一睡不醒。
宿傩无法看着源就这样死去, 哪怕他知道源还会从信仰中重生。
「那你复活后还会记得我吗?」
「不会, 但你可以重新认识我。」
「我不要,没有记忆, 你就不是你了。」
曾经的对话从记忆中翻出。
宿傩闭了闭眼睛。
比起新生的源, 他还是想要现在的、有着他们相遇记忆的源。
宿傩决定抓紧时间,在源虚弱致死前找到消除业的方法。他打算去这片土地的最北方,那里的神明他还没有见过。除此之外还有最南方, 也是他还没有去过的地方。
此次路途遥远,从北到南再回来最快也要几天,因此宿傩把梅抓了过来,让他在这里住几天照顾源。
梅自然应下,收拾了几件衣服,在神社门口打了地铺。
是夜,大雨倾盆。
这雨下得毫无征兆,几乎瞬间便将梅淋了个透。
大颗的雨滴拍打下来,冲刷着周遭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湿漉漉的味道,闪电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了山林,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好似要将山劈开。
梅犹豫几番,还是敲了敲神社的门。
他道:“神明大人,外面雨下得很大,我可以进去避雨吗?”
门内没有声音。
梅不敢再敲第二次,就在他准备缩在屋檐下凑合一夜时,听见门内传来“嗯”的一声,轻微得快要被雨声淹没。
“谢谢神明大人!”梅推门而入,看见源裹着黑布倚在墙边,如果不是她在眨眼,他都要以为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他的错觉。
梅很懂分寸地没有再往里走,只在贴近门口的位置休憩。
不知是不是雨太大,他睡得很不安稳,心头闷闷的。
轰隆。
雷鸣响彻云霄,梅忽地心头一跳,惊坐起身。
他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想起自己所在的村庄是在山脚下,地势很低,紧挨着溪沟。平日打水很方便,但每到下大雨的时候,田地总是会涝。
今夜雨这么大,明日是不是又要涝了?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又要忙起来了。
他躺回去,却辗转反侧,那种不好的感觉愈来愈烈。
又是一声雷鸣。
梅干脆起身,打算去山崖边看看。
他把衣服顶在头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他冒着大雨穿过山林间有些泥泞的小路,跑到山崖边时,全身包括头顶的衣服都被浇了个透。
他遥遥地朝下望去。
白日从这里可以看到山脚下的村庄,但此时因为下雨,乌云遮住了月光,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我到底来干什么啊……”梅感觉自己傻透了,喃喃自语道。
这时,闪电破开云层照亮了大地。
梅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天边的雷鸣此时远不及他脑内嗡嗡的轰鸣。
刚才电光闪烁时,他借着明亮的闪电看见了他的村庄。
他自小居住的村庄房屋坍塌了大半,被湍急磅礴的洪流冲刷着,隐约能看到小小的人影被无情地淹没其中。
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告诉他眼前的景象不是错觉。
他的村庄遭遇了山洪。
梅愣在了原地。
他仿佛能听见从村庄传来的惨叫。
怎、怎么办……
梅六神无主之际,突然想到了源。
他急匆匆往神社跑,踩着泥泞的小路撒腿狂奔。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他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最终几乎连滚带爬跑回了神社。
“神明大人!”梅直接跪在了神社门口,膝盖狠磕在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求您救救我的家!”
他语无伦次地讲着山下的洪水,讲到后来已是涕泗横流。
源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宛如蒙着迷雾的星,漂亮却失去了神采。
梅没有得到回应,渐渐止住了话语。
他想起源这段时间仿佛封闭了自我的状态。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人们的愿望,他刚才说的一切,可能并没有被她听进去。
梅不禁更加悲伤,他痛恨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人类,在此时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他的家。
正当他哭得肝肠寸断时,泪眼模糊间,看到雪白的手托着透明的球递到他眼前。
源依然面无表情,那双眼睛也依然如蒙着雾气般无神,黑布盖着她的脑袋,隐约能从边缘看到她右脸颊上污染似的斑。
梅哽咽道:“感谢神明大人!”
他跪在地上虔诚地祈愿,嘴里不停地念着,希望村庄中的人可以平安无事。
浅蓝光芒汇聚在玻璃似的球体底部,缓慢流动着涨了上去,却在涨到球体三分之二左右的位置停滞下来。
“怎么会……”梅不肯放弃,继续虔诚地祈愿。
或许上天被他的赤诚之心所打动,那停滞不前的柔和浅光又涨了起来,逐渐充满了整颗球体。
源捏碎了球,细碎的光消散于空气中。
不多时,雨声渐息。
梅揉了揉哭得有点红肿的眼睛,请求道:“我可以回去看看吗?”
源微微点了下头。
梅再三叩谢,拿起神社内的火把点燃。
就在他要迈出门时,听见身后传来源清淡的声音:“他们在对面的山上。”
“是!”
梅拿着火把出门,急匆匆下了山,直奔村庄的残垣。
洪水已经在许愿的力量下消失。
借着火光,梅看见或散乱在地或深陷进淤泥里的房屋残骸,田地被洪水冲毁,精心栽种的植株不知被冲到了何处。
村庄中所有的人都不在。
梅想起源对他说的话,直奔对面的山。
大雨过后的山路很是难走,尤其是爬山,梅鼓着一股气开始上山。
他爬到半山腰时,终于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梅,你怎么在这?”
“是神明大人救了我们吗?”
“这是神迹啊!”
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们围了上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梅紧绷许久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热泪盈眶。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翌日。
梅在中午时回到了神社。
他跪在门口俯身叩首,郑重地说道:“神明大人的恩情我无以回报,只能为您献上我的生命。”
闻言,源抬眸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意思很明显,不需要。
梅不禁有些羞赧,他作为一个人类,没什么能为神明做的,唯有这颗赤诚的心与生命。他愿意全身心地侍奉神明,可惜神明不需要。
他偷偷看着源。
源背倚着墙壁而坐,双目轻闭,黑布之下的苍白面容带着少许疲惫。
梅知道,自从源脸上也长了那个叫“业”的东西以后,她看起来越来越虚弱了,也很疲惫的样子。目前看来那位妖怪大人对此毫无办法,如果有办法,那位早就行动了。
梅很想为源做些什么,尽自己的一份力,回报她的恩情。
可他能做什么呢?
“神明大人,您有想要的东西吗?”梅问道。
源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梅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泄气,他继续道:“如果您有想要的东西,我会拼尽所有为您取得!”
源依然是那副样子,仿佛睡着了。
梅轻叹一口气。
以前的源虽然寡言,但也会跟他说几句话;而现在的源更为沉默自闭,从昨天到现在只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觉得,源会变成现在这样,与那位妖怪大人脱不开关系。他不知道源与那位大人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位会关着她、伤害她,既然这么痛苦了,她为什么不离开呢?他的看守并不严密,神明想离开应该轻而易举。
梅曾经产生过同样的疑惑,但当时的他并未问出口。如今他想报答源,想让她变得开心一些,便厚着脸皮开口了。
“神明大人,您为什么不离开那位呢?”
源没有回答。
梅说:“您可以离开……我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
说出这句话时,梅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那位大人回来要是看不见源,肯定会杀了他。
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梅忍不住问道:“您不想获得自由吗?”
或许是“自由”这个词触动了源,源终于有所反应,她睁开蒙着迷雾似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梅。
她问:“我能去哪里?”
梅恭敬道:“您去哪里都可以。”
源抬手抚上自己左耳下方的颈侧皮肤,她知道,这里有颗红色的痣,代表她与宿傩的因果。因果不消,她不能去天竺。除了天竺,这个世上无论她去哪里,都有可能被宿傩找到。
她摇了摇头:“会被找到。”
发现源其实是希望得到自由的,梅立即说道:“您可以去那位找不到的地方!”
闻言,源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阴翳,神情落寞。
她轻声道:“没有这种地方。”
看见好不容易有点精神的源,状态又开始变得消沉,梅努力想着办法,想为他尊敬的神明分忧。
有什么地方是神明能去,妖怪不能去呢?
梅努力地回想着他从小到大听过的传说,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
“高天原!”梅激动地说道,“您可以回高天原呀!”
然而梅不知道的是,宿傩并不是妖怪,他是源汇聚此世恶意创造出来的鬼神。
不过有一点梅算是误打误撞碰着了,那就是宿傩去不了高天原,或者应该说宿傩不认识去高天原的路。
并非所有的神明都诞生于高天原,也有一部分神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人间诞生。诞生于人间的神明,若是没有其他神明引路,仅凭自己是无法前往高天原的。
如果源躲回高天原,宿傩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她。
可源听了后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情,相反,她看起来更加颓唐了,刚恢复些神采的眼瞳再次黯淡。
“我……”源语气低落,“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在高天原诞生后,源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人间。她帮这里的人类实现愿望,人类感激她,为她建造了神社,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离开这里。
她也曾想起过高天原,但那时她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不过她并不怎么在意,回不回得去,对她来说无所谓。
如今,高天原是她最后的希望。
可这最后的希望,却随着她的遗忘而破灭了。
梅没想到源竟然忘记了回高天原的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想不起来了吗?”
“嗯。”源再次闭上了眼睛,神色灰败,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憔悴几分。
她想,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注定是要迎接死亡的。
只有死,她才能解脱,离开宿傩。
“神明大人!”梅的声音传来,由于紧张,他说话有点磕绊,“请、请让我来试试吧!”
源感觉很累,不想理会他。
她听见梅继续道:“请让我来祈愿,祈愿您可以回到高天原!这样是可、可以的吧?”
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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