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汴京。

马车辚辚作响,沈青青百无聊赖地撩开幔帘一角,街上人声鼎沸顺着缝隙漫入车中,一下子让快要昏昏欲睡的人清醒过来。

孟西洲抬眼见她熠熠发光的双眸知道沈青青是个闲不住的人沉声道:“此次去宜州你送出去那么多首饰下午让丫鬟陪你去逛逛再添置些。”

“不必了世子,梅园还有那么多戴不完的。”沈青青收敛回视线对他柔柔一笑。

“去买就是。”孟西洲执意要送。

沈青青不好再拒绝,只得应下。她想着墨玉轩寄卖的书画应该差不多了,待午后作两幅山水画,再送过去。

此次宜州之行走山访水,亦是有开拓不少眼界。

马车缓缓从闹市穿出,驶向了显国公府。

沈青青知道,孟西洲回来肯定又要忙起来的。

宜州之案看似顺利获得王延胜等人监捐的证据但主谋王婉儿却一直没有松口,不肯供出钱银与粮食的流向。

少时马车停在了显国公门口车队中大部分的人都停下往府内搬东西,沈青青见他稳坐不动,大抵知晓他在等什么,低声道:“世子公务繁忙,还要记得好好用膳。”

孟西洲眸色软了几分,忽而抬手,扫了扫她额间碎发。

“你也是虽进了八月,处暑过后的秋老虎亦是容易中暑,这几日少去厨房。”

“嗯。”

她看他撩帘出去,腰间那枚白月色的香囊晃晃悠悠,不自知地扬起唇角。

孟西洲下车后便大步进了府院,沈青青坐在马车中,掏出个封皮略微泛旧的小画册,兀自翻看起来。

这是她自己画的小画本。

一页四格,装满了她跟阿洲的记忆。

之前她写过个小本子,记录了不少孟西洲是如何待她不好的,后来觉得这东西满满负能量。

自己看时满是伤感,便重新做了个画册。

她想着找机会将这本册子送给他看,兴许能刺激他想起来什么。

只是直到今日,她也没能送出手。

因为宜州之事后,他们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这场戏,演的太好,又太真,两人的关系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

但谁都没说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沈青青决定顺其自然。

她知道,阿洲一定会慢慢找到她的,她也察觉出,孟西洲言语举止中,不乏阿洲的影子。

她也在一点点向他靠近。

去认识,去接纳一个完整的孟西洲。

说到底,相伴这么久,谁能真的在心里将一个人一分为二,分的那样清楚。

她做不到,也不必纠结于此。

回到小宅,沈青青见楚管事带着一众杂役丫鬟在门口候着,这些人大都穿着粗制的衣裳,唯独人群中,那个穿绸面儿的娇兰格外扎眼。

娇兰垂眸,余光中见沈青青一身芙蓉色的短衫,月白长裙,发间虽没有多少饰物,却样样精美别致。

这哪里还是当时初见那个村妇,若此时,沈青青走在汴京大道上,也只会被认为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这些人中,怕是只有她还记得,沈青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短短几个月不见,沈青青越发的光艳动人,周身散发着清贵之气,身材也比来时丰韵一些,明显是被将养的很好。

就连身边跟着的娇云娇玉,也穿着色泽艳丽的缎面襦裙,鬓间的发饰也比她戴的不知好多少倍。

只有她自己

她不能多想。

想了便要食不下咽。

娇兰紧攥着袖笼里的拳头,无声地发泄着怨气。

沈青青留意到娇兰隆起的肚腩,温声对楚管事道:“恭喜楚管事了。”

“多谢沈娘子关心,还请您先移步桂兰园看看屋内还缺什么么,缺什么,奴才再给娘子采买添置。”

“我不在梅园住了么?”沈青青有些意外,那个院子明明住习惯了。

“爷提前遣人吩咐了,说梅园太小,不够您平日遛狗的,才让奴才换了个大点的,这样爷来了,也方便。”

娇云娇玉差点笑出声,这哪儿只是个大点的宅院啊,桂兰园是小宅的主院,里面还有个不小的花园,是旁的院子都不能比的,往日她们住的梅园,其实是最偏的一处院落。

如今换进大院,主子是什么意思,做下人的哪个不清楚呢。

沈青青被娇云娇玉簇拥着去了桂兰院,还没进到院子里,便听见狗吠,几个月不见,咸菜又长壮实了不少,摇着尾巴向三人冲了过来。

娇云平日跟咸菜待的最久,欢喜的迎了过去,差点被狗子扑倒,随后三人逛了一圈儿桂兰院,竟走出一身细汗。

“这院子也太大了,去哪儿都不方便。”沈青青嘟了嘟嘴,娇玉听了,浅笑道:“咱们沈娘子果然不是一般人,旁人若是能住进这么大的院落都要欢喜的不行,也只有沈娘子会唉声叹气嫌腿疼了”

沈青青忽而被她戳中要害,讪讪一笑。

这院子她是满意的,角落里的几棵桂花树,开的正盛,让沈青青想到了他们在三溪村的家。

“沈娘子,这可是当家主母才有资格住进来的院子。”娇云口无遮拦,听的娇玉脸色一沉,即便主子真是这么个意思,她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讲出来。

沈青青点了点她额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这次,沈青青说话时,底气稍稍不足。

她其实也是期许的。

可她比谁都清楚,这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在孟西洲面前,弱势到连问出口的权力都没有。

下午沈青青让娇玉给楚管事送去了些燕窝和阿胶,一来感谢他将院落打理的这么好,二来算是给娇兰怀孕的一点心意。

她没让娇玉讲太多,娇兰素来心气高,东西直接给她,难免会生怨气。

是夜,秋雨打梧桐,院内窸窸窣窣。

数日舟车劳顿,沈青青早已困倦的不行,可躺在床上,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偌大的一张床,好像是有些太空了。

窗外树影婆娑,一个黑影匆匆闪过。

沈青青盯着床幔上的络子,期盼着困意将她带走,倏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

“还没睡?”

孟西洲见眼前的人跟鱼儿似的打了个挺,像是被他吓到了。

“是我。”

沈青青瞪圆眼睛,打量着身前黑影,屋外下着雨,几乎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凭着鼻尖传来那个熟悉的香气,她急速跳动的心才渐渐缓下。

沈青青起身,低声道:“世子怎么来了。”

这一句问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她不是小孩子,两人如今回了京,自然不用再演戏。

他来是个什么意思,她不必挑明。

正想着,听他嗓音沉哑,“才从大理寺回来,路过。”

他想其实说来看看你,但这句过于亲昵,没说出口。

可路过这样的说辞,在沈青青这里,也不合逻辑。

她暗自嘀咕着,从正门走进桂兰院,这一途也要走好一会儿的。

“世子是不是饿了?我去煮些东西吧。”她摸黑趿拉上鞋子,要去点灯。

“不必,不过的确有些乏了,去叫水吧,我去净室。”

说着,孟西洲点燃了灯。

突然的明亮,将笼在黑暗中的窘迫展露出来。

沈青青垂首,悄悄扫了他两眼。

见他着一身紫色官服,白玉饰带,说不出的威严,只不过腰间叠在玉佩后的白色小香囊,有些扎眼。

沈青青圆眼一瞪。

他竟然戴着她送的香囊去办公?

随即见孟西洲沾了水汽的俏脸上,露出些许疲惫。

她没再多言,披了个小衫,去侧屋叫醒娇云娇玉要水。

两人一听是世子来了,赶忙起身去张罗,脸上满是说不出的喜悦。

少时,沈青青换了身长袖中衣,恬静的坐在椅子上翻着书卷,孟西洲的深夜造访,让她彻底没了困意。

倏地,厅内木门阖动,沈青青心尖儿跟着颤了颤。

孟西洲披了件竹青长衫,湿着头发走了进来。

褪去官服,在柔和的烛光下,孟西洲素来凌厉的眉梢,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柔软。

她起身拿起手边的棉巾,缓步走去,“世子,头发还湿着。”

孟西洲坐下,无言由着她为自己绞干头发。

“桌上是晚上做的桃胶双皮奶,我刚刚热了一份,还温着,世子尝尝吧。”

孟西洲不喜食甜,也没有食夜宵的习惯,却在曲林的这段日子里,被沈青青惯出这么个毛病。

他舀了一勺,浓香入口,不怎么甜。

“下午都做了什么?”他冷不丁的问。

“在院子随便逛了逛,没出去。”下午日头盛,她怕热,索性在院里凉亭歇着撸狗。

“这场秋雨后,汴京的天自是舒爽,明日上街走走也是不错,若是想去些幽静的地方,秀灵山的枫叶也是观秋的好去处。”

“怎么?不爱去么?”孟西洲见她不答,温声问。

“没有,只是一个人爬山怪没意思的。”

她之前在山林里逛荡,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像踏秋观景这种满足精神需求的活动,她没时间。

“等最近忙完了,我带你去。”

她眸子一动,不知为何,今日的孟西洲,似乎格外温柔。

她软娇娇地应下,“嗯,那我等着世子。”

聊了几句踏秋后,沈青青话锋一转,扯到后日的中秋佳节,她揣着点小心思问:“中秋马上到了,世子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月饼?”孟西洲疑惑问,“什么是月饼?”

沈青青一默,难不成这个时空的人不吃月饼么?

“中秋吃的一种点心”

“你说的是那种边薄芯厚的太师饼?”

沈青青想了下,边薄芯厚似乎没错,她“嗯”了声。

又问,“世子喜欢么?”

他本想说不喜吃这些甜腻之物,可眼下瓷盅里的双皮奶已经见了底,这句话似乎不太可信。

“可以一试。”

“好,那我做些五仁馅儿和莲蓉蛋黄的如何?”

“你定便是。”

“好。”

孟西洲似乎今日心情不错,难得同她坐下闲聊。

沈青青念着马上到十五,大抵在心里想了个中秋菜单,只是不知道,他那日能不能来。

毕竟此时他们已经回了汴京,孟西洲身份特殊,中秋之夜,总是要陪着家人的。

沈青青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她怎么都要做一桌菜,若他不来,就同娇云娇玉两位小姐妹一起共度中秋也是不错的。

沈青青一点点的为他绞着头发,听他再次介绍起汴京四周美景,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和之前在三溪村一样,两个人谈论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共度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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