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背后和医生商量的结果,采取保守的治疗,尽可能的阻止病情的快速恶化,尽可能的延长生命的长度。两个月了,每天没有停药,每天都需要昂贵的医药费。截止前天,桓风已经向医院缴纳了十七万六千。刚买房,他和荆凤只有存款四万,只好向竺凯借款七万,向雍坤借款八万。前几天,他向住院部查了一下,卡上只有不到八千多了。很快,下周又要借钱了?这钱从哪儿去借呢?

想着下一步借钱的事情,想着这些日子做饭送饭晚上陪到很晚的这些事情,想着每天每晚母亲陪在父亲的旁边照顾他的事情,想着荆凤每天都要去医院看望父母的事情,想着两人半天工作半天去医院的这些日子,想着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想着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钱,想着将来所有的不确定的事情,想着父亲一生教书育人清苦一辈子,虽然桃李满天下,没有谁记得他,想起父亲真的就要走了,母亲将怎样才能承受这痛苦的悲痛的生活,想到这些,想到所有的从未发生过的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桓风心里一阵绞痛。他不知道自己到到底坐了多少站,也不没有注意到公交车上上上下下的乘客,直到那幢像刀一般笔直的住院部大楼进入桓风视野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就要到医院了。

与此同时,两个月来,儿子和媳妇隔天轮流送饭,有时候按照老头想吃的在家里做饭送来,有时候实在忙过来的时候,就在住院部饭堂买饭。每天都要输液,一输就是三四个小时,每天都要吃药,各种古怪的药,大剂量的药。这一切,尽管老伴,儿子和媳妇都说他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可能是胆囊炎症,但是,老头子无论是直觉,还是他无声无息的观察,还是他从方方面面感知的讯息来看,主要他从自己身体本身产生的变化来看,他意识到了他可能而且一定换上了一种可怕的病。他没有胃口,而且身体特别疼痛,从未感受过的那种刻骨的让人感觉到死亡的疼痛。还有他的消瘦,他在病房洗手间照看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只剩下的连他自己都觉得骇人的死人般的身体,以及他的躯体给他大脑传来的那种特殊的信号,他自己完全意识到并确定他自己可能得了一种不治之症。他从自己的年龄,自己的体验,以及医生的用药上虽然他没有看到药的说明书,他几乎肯定的断定他可能等了癌症,是和胆囊有关的癌症。

但是,因为害怕,他又希望不是,他不敢也不去问儿子得的什么病,也不敢问老伴他得的什么病。尽管一种理性在心里告诉他,他应当坦然直视自己的疾病,但是他真的没有勇气。

“我还不想死,儿子才刚刚结婚,儿子刚刚才有了自己的家,我还要看到孙子,我还要给他们照顾小孩,我还要带着孙子在楼下散步,我还要带孙子回老家看看我生活的地方,我还要教他念书。我还要看着儿子媳妇孙子一家高兴的生活,我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不可能。如果我离开了,我的老伴,她将如何生活,把她独自一人留在世界上,独自经受孤独的折磨,我宁愿她走在我的前面,也不愿她走在我的后面。可是,老天就是这样安排的。天啦,怎么会这样呢?最糟糕的是,我死也就死了吧,可是我还花费了这么多钱,还让儿子背负这么重的负债,他还要供楼还房贷,他还要生儿育女。我这不是给他带来幸福,我是给他带来负担。天啦,要不就早点死了我吧,这是遭罪呀。我这一辈子没有做什么坏事啊,也没有做什么昧良心的事啊。”

有一次在输液的时候,老头独自一个趟在床上。老伴,儿子和媳妇因为什么事情暂时离开床边,桓老头子一想到这些,泪水就不仅湿透了枕头。有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意识模糊,并在模糊的意识中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在他空洞的印象中,他仿佛觉得不知不觉中自己去了某个无声无息的世界,又不知不觉的醒过来,睁开眼睛。在他呆滞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些似曾熟悉的面孔。

“是的,那是老伴,她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好像不久前她还没有这么多白头发,啊,她瘦了,瘦多了,看,她脸上的皱纹好像一夜之间长多了。她在哭,她的眼睛里有眼泪。是的,我感觉到了她的手的温暖,她正拉住我的手。啊,多么熟悉的手,我拉了一辈子的手,她的手怎么啦?在颤抖,她怎么了?那是儿子,对了,他也瘦了,他怎么也瘦了?饭没有吃好吗?工作不开心吗?唉,工作就这样那样,很难有开心的工作,但是人又必须得工作。是的,除非你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做自己满意的工作,你才会开心。但是,如果你贫穷,你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你就会遭受痛苦,所以,即使你有工作也不会开心。但是,人的一生总得工作啊。儿子,如果你要摆脱,你就要改变,改变。噢,那是媳妇,她在哭什么呢?有什么事情让她这么伤心呢?唉,孩子,不要哭了,你身体要紧,听你妈说了,你有身孕一个月了。啊,我有孙子了,你要在家好好养身体,就不要去上班了,你在医院里来干什么呢?”

又是一张剧烈的疼痛,在迷迷糊糊的意识中,桓老头再次晕过去了。过了好一阵子,在医生注射了大剂量的止疼针之后,他渐渐苏醒过来。天花板上有明亮的灯管,老伴,儿子和媳妇都坐在窗前望着他。他微微动了动手,老伴立即抓住了他的手,泪水滴在了他的手上,温暖的。

桓老头克制着,虚弱的微微一笑。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用眼神告诉他们,他很好,不要担心,他只是需要休息。但是在他的心里,他越来越真切的觉得死亡就在眼前,就在身边,死亡很快就会吞噬他。

“是的,那就是死亡,无声无息,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忽然包围我,忽然又远离我,来去无踪无影,像是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宇宙中。它是空洞的,可它又是真实存在的。我能听到它喊我的名字,我能感受到它并不存在的却又确确实实得存在。是的,它是来带我走的,它要带我去哪儿呢?它没有告诉我,它始终不言语。但是,有时候,我真的听到了它来到的脚步声。”

在这些断续的不清晰的意识之后,有时候,桓老头却异常清醒起来。他像在家里生活一样,感到舒适放松,深陷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脸上不再有痛苦的表情,而是温暖的微笑。胃口也好起来,甚至可以吃两到三个水饺,或者喝四五汤匙的炖汤,好像一切疾病都不存在。因为这样,全家人都面露微笑,说一些高兴的事情,就连来巡视的医生也说他的身体状况好多了,医生也高兴起来。

高兴的时候,桓老头就和老伴聊天,有时候也和儿子和媳妇聊天。常常和老伴一起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回忆他们的相识,回忆他们的交往,回忆他们简易的结婚,回忆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回忆生活中和老伴的磕磕绊绊。在回忆这些的时候,老伴有时候欢笑,有时候抹眼泪。有时候,桓老头和儿子聊天,和儿子谈工作,谈儿媳妇。他说荆凤是个好孩子,勤劳,生活节俭,是个好媳妇,要好好待她。

虽然这些不过是日常的闲聊,但是谁都知道,这算是最后的谈话。谁都知道那个时间不会很久了。它就站在那里等他。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