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下起了鹅毛大雪。军机处灯火通明,皇帝和军机大臣议事,直到云板敲了三更方叫散。傅恒收拾了书案,正准备离开,皇帝又进来了。傅恒见他身旁没有李玉,四面一望,屋里再无别人,知道他有话要说。皇帝看着他,欲言又止,转身向外走去。他心里一动,跟上前几步,低声道:皇上,她很好,她教奴才谢恩那条狐皮。皇帝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道:傅恒,朕是想起了容音,明天就是除夕了。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七阿哥就是除夕之夜没的,接着便是先皇后。

傅恒黯然道:皇上,方才请恕奴才无状。奴才的额娘这两天也和奴才说起姐姐,说如今富察家深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要亲自到宫里来谢恩拜年。皇帝点了点头,道:这件事须绝对保密。你额娘眼睛也不便,就免了吧。你去太后跟前替她说一声,算为她尽到了心,她也是朕的额娘。傅恒答应了。皇帝向外走去,道:夜深了,跪安吧。

夜阑人静,白茫茫的雪花铺天盖地,黑夜反而黯淡了。地上有一些积雪,只听见车轮碾在雪上的沙沙声,傅恒坐在蓬车里,周身温暖,思潮起伏。刚才皇帝想问的就是璎珞,只是自己说了那句话,他才转言谈起了姐姐。然后哂然一笑,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璎珞现在是自己的妻子,她心里从来都没有皇帝,而且她和皇帝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而皇帝待她好,自己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一时又想起,半年前,准噶尔大胜,自己回来,去圆明园给太后请安,其实是去见璎珞,久别重逢,和她说了一会儿,后来又拜见了太后,太后教自己代她给皇帝送一封信。回去以后,他便向皇帝请辞,并请求他成全自己和璎珞,预料之中,皇帝面色不善,但没说什么,就叫他跪安了。接下来十余日,皇帝照常和自己及军机诸人议事,他心知此事急不来,须要许缓图之,便也不提。突然有一天,皇帝召他密谈,说令妃在圆明园染疾,之后报病卒,实际上是让她悄悄跟他而去,只是从此后,她必须隐姓埋名,叫他去做好万全的准备,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万没想到,此事能如此顺利。皇帝说,这是太后的意思。他才想起那封信来,原来那信竟是说的这件事。后来和璎珞谈起,璎珞说他走后的某日,太后突然告诉她,要成全她和傅恒,完成容音的遗愿,但她觉得皇帝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这后面定然有其他原因,但二人一时之间也参详不出。他觉得皇上因为尔晴的事十分亏欠他和姐姐是一个原因,皇上非常宠爱自己从准噶尔回来时曾经送过一程的容妃也是一个原因。

忽忽数月已过,璎珞已是自己的妻子,夜夜就睡在自己身旁。在夜里,有时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她的睡脸,都觉得是在做梦,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默默地流泪,怕惊醒了她。在圆明园的时候,她面色苍白人沉寂,而搬入椿树胡同之后,渐渐红润,叽叽喳喳,快乐的像一只小鸟,他经常觉得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

新婚那一阵,他们俩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虽然他只告假两日没去军机处。而璎珞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青涩小新妇。日子点滴过去,他才知道,和皇帝的两年,她也在逃避侍寝,此后又小姑独处了数年,所以她对男女之事并不熟悉。她和他的第一夜,在他怀里,她情不自禁,又叫了自己“少爷”。想到这里,他的脸微微发热。只听外面车夫的声音说道:大人,到了。

进屋以后,桌上一灯如豆,但难得看见璎珞已在床上睡着了。他脱了外衣,坐到床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她小巧的眉眼,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她熟睡的脸,突听她娇声笑道:傅恒大人,您终于看够了!他立刻一皱眉头,从怀里掏出怀表来一看,已是丑时二刻了,责备道:你又不听话。璎珞不理他,两手圈上了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他微笑道:我还没换衣裳。璎珞不理,继续把他拉下来,他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然后亲上了她的唇。其实,每个夜都是这样开始的。只是一般是璎珞睁着眼睛在床上等他,等他回来,更衣洗漱后,再上来亲她。

两人亲了一会儿,空气里是令人眼饬骨软的柔情,璎珞推开他,道:很累吧,去,去换衣裳。他躺倒在床上,一笑,闭上了眼睛,道:让我躺一会儿。璎珞笑着把头贴在他身上。他伸手抱着她,道:我们要歇几日,初四才回去当值。璎珞坐起来,高兴道:真的?!然后又倒在他身上。他心里一酸,璎珞虽然终于嫁了自己,但既无名分,又无自由,连这道府门都出不去,自己也很少有时间陪她,她的日子和以前在宫里差不多。璎珞道:少爷,额娘送了好多东西来,你明天起来后去看看。他道:好。

少时,他起身,珍珠进来伺候他更衣洗漱,璎珞告诉珍珠,傅恒明天不去宫里,叫她也多睡会儿,然后去厨房自己热了燕窝端来。折腾一圈后,傅恒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和所有的夜一样。璎珞其实刚才已经睡了一觉,只是傅恒进来的时候,她就醒了。此时并无睡意,便看着傅恒。只见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心也跟着甜蜜的颤动,她亲了亲他的脸,傅恒动了一下,嘴角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她的心怦怦跳:她是他的女人,而且竟然还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她想起珍珠日里说的,“您也是他的主子”的话来,心道:如假包换。然后得意的一笑,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色微明,第一个醒来的也是璎珞,因素日有早起的习惯。她见傅恒还在熟睡,人在月白中衣里,像一个平静的大孩子,于是宠爱地笑了笑。然后暗暗叹息,他连觉都不够睡,二人的真正亲热并不多,她早过了二十五岁,月事也不准,恐怕难有孩子。上次额娘来,暗示傅恒年纪不小了,却只有福康安一个孩子,而她和傅恒都知道,其实福康安并不是傅恒的孩子……她还在遐想,突然脸上一热,已被傅恒压在了身下。她轻笑道:你也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傅恒没说话,只是亲她。过了一会儿,他的吻越来越重,喘息也越来越重。她在他坚实紧绷的肌肉包裹里,心里像扭股糖似的粘粘蜜蜜。

他的汗一滴滴跌落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四面空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有力依傍。北国寒冬季节,屋内烧得暖和,但空气里总有些许凉意,而傅恒却像炭火一样炽热,岩浆一样汹涌,她昏沉迷醉,再不知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在何处,由着他全面燃烧了自己。

一时云散雨收,傅恒轻轻地给她擦汗,微笑地看着她,她感到很不好意思,闭上眼睛,猛然觉得小腹右侧一阵抽痛,不禁“哎哟”了一声,傅恒见她脸色苍白,心里也慌乱起来,她忙安慰道:不是……这两天我老这样,一会儿就会好。傅恒道:我叫小全子去找周大夫来瞧瞧。说着给她盖好被子,去外面吩咐了小全子,然后回来坐在床边,握着璎珞的手。坐了一会儿,璎珞感觉好了,催他去吃早饭,他只是摇头,璎珞见他神情焦灼,于是坐起身来,傅恒给她披上衣服,在后面垫好被子,让她半靠着。自己还是坐在床边。

璎珞道:你昨天不高兴了吧?傅恒神思不属,道:什么?璎珞道:那张狐皮。傅恒回过神来,道:你别胡思乱想了,那有什么。璎珞道:你真的不介意?傅恒想了想,笑道:如果我不介意,你高兴吗?璎珞明白了他的意思,啐道:你欺负人!傅恒一笑,把她搂进自己怀里。璎珞抱着他,轻声说道:少爷,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傅恒又一笑,道:当然。

此时小全子领着周大夫进来了,看夫妇二人在床上这等亲密,便要退出房去。傅恒立刻放开了璎珞,接着放下了床帐,说:无妨,大夫来看诊吧。然后自己走到桌边坐下,叫小全子去叫珍珠进来伺候。珍珠很快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托着茶盘。珍珠走到床边,伺候大夫给璎珞诊脉,小丫头将两碗茶放在桌上,一碗放在傅恒前面,然后退出房去。小全子垂手立在门边。

周大夫是富察府在上一任大夫过世后,这两年新聘的大夫,傅恒去年才回来,周大夫对他还不算熟悉。刚才慌乱中,没看清璎珞的样貌,但显然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不禁心中奇怪:傅恒大人的前妻病逝几年,他从准噶尔回来才娶了这个外室没多久,他出身名门功勋显赫,先皇后胞弟,皇帝身边第一红人,又生的一表人才,怎会收他人之妇?素闻他洁身自好,君子之风,但看刚才,和这位女子显然情深爱笃,绝非新欢,难道传闻有误?但怎敢多问,只管专心看诊。

他仔细地诊了璎珞的两只手。然后走到傅恒身边,对他一抱拳,温言笑道:傅恒大人,尊夫人这是喜脉,已有身孕一月有余,并无异常。话音刚落,珍珠和小全子立刻喜形于色,珍珠对着床帐道:恭喜主子!傅恒放下茶碗,站起身来,道:多谢大夫!她方才说腹痛,不要紧吗?周大夫见他忧大于喜,心道:这真是喜欢的紧,着紧的很,还在我这个外人面前称她。其实他不知道,傅恒不能称璎珞的名字,又不想称她夫人,别人称她夫人他听着喜欢,但若是自己称,就觉得别扭,觉得唐突了璎珞,她在他眼里心里,依然是当年长春宫里的那个小宫女,一个小女孩。

周大夫面容一肃,道:老夫已看诊三十余年,绝不会看错,尊夫人和腹中胎儿一切安好,请问尊夫人可有下红吗?傅恒道:没有。周大夫呵呵一笑,道:妇人作胎初期,腹痛是常事,注意休息,一会儿便好。无需用药调理,忌生冷房事即可。若有疑难或有症状,老夫再来一看便是。傅恒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阵尴尬,脸色微红,道:谢谢大夫!周大夫又道:这虽然不是大人的头胎,但老夫还有一些交代,到时候和脉象一起写在方子上,交给全爷,大人放心。您早点告诉老夫人,叫老人家高兴!傅恒道:有劳。然后让小全子带他出去写方子。

二人退出去之后,傅恒立刻三步两步走到床前,珍珠早已掀起了床帘,只见璎珞满面红晕,正笑嘻嘻地瞅着他。珍珠抿嘴一笑,退出房去。他靠近璎珞坐在床边,半喜半忧地道:你现在感觉怎样,还疼吗?璎珞摇了摇头,靠进他怀里,欢喜地道:少爷,我真高兴!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做梦吧!傅恒想抱紧她,又怕伤了她和孩子,于是只把她略略圈住,道:我也好高兴,这不是做梦。璎珞在他怀里欣喜地闭上了眼睛,她原来所有的惆怅和不安,霎时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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