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宫南门的城楼上陈大胜已经安静的坐两天他就一动不动的坐在高台看着南门外的那石柱还有石柱上卧着的那只犼。
今儿不是他当值,可是他依旧五更起,来了也不说话,就径直上了城楼戴起皇爷赐给他的面具一动不动了。
没人知道这位到底怎么想的,然,非常人,一定想法也非常人。
如此除吃饭有人上去喊他一起用,剩下的时间,那些亲卫就只远远的用崇拜英雄般的眼神看他,没有任何人敢上来轻易打搅。
陈大胜在城门楼高处坐着他的兄弟们就肯定在附近蹲着。都是不爱说话的人他们甚至不交流上得城楼看下位置就各自选好地方进入夹角就不动弹了,而那些守门的亲卫,也不用多大功夫便能从脑袋里把这几个人完全忽略。
一直到用膳的时候,陈经历从夹角位置过,他们才会慢吞吞的站起来你这才能想起,哦,这里还有六个呢。
接着一头冷汗。
这几个人就是这么吓人。
其实长刀卫接的活计并不重,除皇爷十日大朝他们需四更天起,站在南门等下朝就可。
至于每日小朝,自有别的亲卫所轮值,他们是无需做那些琐事的。
长刀卫自立所起就凌驾在众亲卫所之上,因为他们是大梁朝开国仅有的七个城门侯,又被赐食一鼎,又是那样的存在,受这样的待遇众人反倒觉着是给的少了。
前朝三百八十年,黑骑尉金戈铁马征战四方,外敌打过多少,又平过多少叛乱,谁又能想到是被这样的步兵以肉身一步步消亡于尘世。
皇爷手下的亲军从来作战勇猛,其中,从杨家带出来的老部曲更是所向无敌。
可出身杨家部曲的柳经历自己都说,那不一样的,从头到脚都不一样的,压根就不是一类人,也没啥好比的,也不能比。
都是从战场上身经百战下来的,有的人,迎风一里地看上一眼,能不能赢,老卒自己心里有谱。
而现在这样的人,就立在南门给皇爷看大门,能够想到谭家人心中滋味。他们家倒是一直说,长刀卫在呢!在呢!
哼!没有见过血,开过刃的长刀营,还叫长刀营么?
皇爷,暗处都不知道偷笑了多少次了。
虽然柳经历跟陈大胜提过,城门侯这个职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相当厉害的一个位置,那时候的皇帝赐城门侯食两千石。
现在么,三品左右的大臣能有恩封两千就不错了,谁让大梁穷呢!起步给少些,连年加恩才是恩啊!
长刀卫倒是有夜值,一般跟在金吾卫后面,一月也至多是在宫里睡三夜的事情,毕竟人家金吾卫好几百人呢。
至于剩下的时候,他们会出现在大祀,正旦,冬至,哦,还有皇爷出巡……总而言之,只要皇爷出宫,他们要跟着金吾后卫的队伍走,那剩下时候,他们就爱做啥就做啥,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简直清闲的令人发指。
柳大雅柳经历今儿当值,他去了后面没多久,便溜溜达达的从后殿出来了,他的手里握着几个干瘪的果子,身后还跟着八个御前亲卫,亲卫当间还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大臣。
南门重要的职能之一,皇爷在这里打大臣板子。前朝脱裤子打光腚,皇爷恩典,大梁朝打大臣老腚,允穿里衣。
谢主隆恩!这是仁政,就是打的频率有些高,尤其是皇爷这几天上火,隔一两个时辰就送出一位。
下面啪啪打板子,柳经历便溜溜达达的上了城楼,路过夹角的时,他就从袖子里抓出一个小包丢过去,这是一包从后宫赏下来的干果,那些妃子娘娘高兴了,常常赏给吃喝,有时候也给银钱,一般内官拿的多,亲卫拿的少。
有品级的亲卫是不接这种赏的。堂堂朝廷命官,接后妃赏钱?不像话!
如此,柳经历便只能得些有眼色亲卫送来的供奉,算是甜甜嘴儿,当然,他也看不上这些赏赐,倒是欢喜兄弟们有啥好处都惦着他。
管四儿举手接过包儿,抬脸对柳经历笑:“谢了,柳大人。”
这是个浓眉大眼,讨人喜欢的小兄弟,他主动又好奇,对柳经历总是咧嘴笑,会问东问西像个没出过二门的后宅女娃子。
长刀卫千亩荒田就这一根主动苗儿,柳经历爱若珍宝,时常就跟他逗几句。
柳经历露出委屈指着他埋怨:“四儿啊!你就伤你哥哥这颗心吧!两天了,吃了哥哥多少好东西,硬是大哥都舍不得叫一声?白心疼你了。”
然而,他这种埋怨却也是甜蜜的,这几人不防备他,他便能察觉到他们。
如此他一边埋怨,眼角却是往城楼下面得意的瞥的。
那下面的亲卫们自然是羡慕不已,能跟长刀卫的开玩笑啊!还这么惯熟,果然是我们八面玲珑,哪儿都门清的柳经历。
管四儿嘿嘿笑,是!东西是吃了人家不少,然而大哥就是大哥,刀头一生便只有一位,这一点,就是皇爷来了都不成。
陈大胜听到又有人被打板子,倒是站起来了。
乡下孩子,早前看个里正都腿肚子转筋儿,现在每天都能看到那些大臣被打板子,这是个奇妙的经历。
凌空接过柳经历飞来的一个干瘪果子,陈大胜一边吃,一边换了方向,趴在内城楼墙头跟柳经历,啃果子,看大臣打板子。
挨打的大臣三四十岁,风骨也算可以,看到有人铺了宽凳,他就自觉的解开革带,脱去了三梁冠,朝服,贴里,夹袄,夹裤,皂靴……最后赤足穿着一身有补丁的里衣趴在了宽凳子上。
还特客气的左右致意:“劳烦诸位兄弟了,轻点打,必厚谢。”
说完一咬牙,把头埋下了。
下面啪啪开始打,大臣就开始嗷嗷叫,有人高喊着,一,二,三……!
陈大胜就跟着柳经历在上面咔嚓,咔嚓啃果子。
柳经历一边啃一边说:“老弟,你可不敢小看这几个果子,哼哼!甭看这是燕京,现下就这几个没水的小干巴,也就宫里有了你拿着钱儿,买都没地方买去,这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哦……”
陈大胜上次吃水果还是在老家,他家那会有颗老枣树,每年成熟了,就抱着阿爷腿央求,腻歪的阿爷烦了,就拿起杆子给他们敲几下。
就这几下还得瞒着阿奶,不然上下一顿好骂,阿爷也是怕的。
家里的枣忒甜,每年打下来能有好几布袋,拉到镇上能换好些盐巴回家。
陈大胜把果子带着核啃完,这才看着下面央求缓缓打的大臣说:“这是个五品白鹇。”
柳经历对陈大胜竖起大拇指夸奖:“不错,兄弟好记性!学的快。”
亲卫们的活计也是有些功课的,像是背这些大臣的补子,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武官的补子绣兽,一二品狮子,三四品虎豹……。
要么,就去数大臣们脑袋顶的梁冠,皇爷九根梁,一品七梁,二品六梁,三品五梁……注。
那么多人呢,记不住脸没关系,记住补子梁冠就不会太失礼。
如今新朝乱的很,从皇爷到大臣全部穿的前朝的东西,因为战乱,朝臣们的朝服也是不全,有一全套被分开借出的,有穿祭祀礼服的,有穿朝服的,还有穿大袍正面随便贴个纸画的补子的……反正,新朝没匠人,燕京也没裁缝铺子开。
下面的大臣共挨了十五板子,最后几板子到底把人打出血了。
这位挨完打,就扶着凳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又一件一件套好朝服,最后从袖子里摸出几块碎银子要给这些亲卫。
这动作一看就是前朝旧臣,咱们皇爷又没亏过下面的军士,大家伙也从未养出过这样的习惯。
于是这银子便拒绝了,倒闹的这位旧臣呆立许久,才扶着腰,扶着宫墙一点一点的往西门走。
三朝五门,东西南北,什么人都有该去的地方该走的门廊。
那大臣走的很慢,可是陈大胜却一直看到他消失。
柳经历比较好奇,就问他:“老弟?看什么呢?”
陈大胜想了下说:“原来官老爷,也穿补丁衣裳。”
柳经历闻言就笑了:“不是这么说,少见!咱皇爷什么人!用这位,兴许就因他穿补丁衣裳。哎!你说,这满大燕京的百姓,咋就不知道咱皇爷的好呢?这是劝也劝了,说也说了,敲着大锣在街巷坊里喊了这么久,嘿!就是没人出来开市,这都怎么想的?”
是啊,怎么想的?皇爷这么好,为什么一城百姓,家家闭户不出呢?
如今这城里,来去的就是泼皮,帮闲,无赖,流民……这是大燕京啊!
柳经历还在那边叨叨:“我家阿爷跟老老都督那时来过燕京,咱小时候就听他老人家叨叨过,说,燕京城内城二十里城周八十里,那会子还是盛世,就有那文人写书说,这地方是世胄宦族世代所居之地,皇帝老子都能随便换,那些世家是不换的,好的时候,燕京城里能有六七十万人口,那繁华,那声势……”
说到这,柳经历用胳膊拐碰了一下陈大胜:“知道才将那位为什么挨揍么?”
陈大胜当然不知道。
柳经历也不是真问他,就笑着说:“人在后面跟皇爷发脾气呢,说,进城那天杀前朝世勋贵胄太狠,吓的满城百姓闭门躲祸,不敢生业,哼!嘴欠的,不打他打谁啊?你说是吧?”
身边半天无人应声,柳经历扭脸,就看到陈大胜正低头摸自己那张只额头有角,只露双眼,嘴部却是尖牙利咬,看上去着实凶猛的黑色生漆面具。
察觉柳经历看自己,陈大胜便举起面具问他:“这是什么?”
皇爷上次召见没来及说。
柳经历耐心极好,便笑着说:“头有角,威武面,此乃獬豸,明儿你去刑部转转,到处都是这位法兽。”
陈大胜不懂,就困惑的问:“为何是刑部?”
柳经历就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才说:“我也纳闷呢,人说獬豸懂人言知人性,是天生知道是非的大能之神兽,所以刑部才有獬豸镇守。后我又想了,其实獬豸不止这些好处,它还威武勇猛,见到一切不诚实忠厚的人,便会立刻治裁。
兴许皇爷想做一个公平的皇帝,或者说,皇爷让你驻守南门,许是想凭着你们的忠阻挡一切邪祟?谁知道呢,反正,这是个好兽,只你们有,好好保护着,明儿找上好的匠人,做个好袋儿存了,那小鹿儿皮是上好的材料,放里面慢慢养,不几年一定油光铮亮!”
陈大胜认真抚摸面具,半响抬头对柳经历说:“我知道了,从此我们便是皇爷一人的獬豸!明白了!”
说完他扣上面具翻身去前面坐着了。
柳经历闻言却刹那满身的鸡皮疙瘩加冷汗。
他使劲拍拍脑子,想,对呀!真!真是一语中的!可不就是这样,就这么简单啊。
皇爷让他们长刀卫做自己的人形獬豸,那从此他们的公正就是,一切反对皇爷的便是邪,就得铲除。
至于朝廷,至于法制,他们是不管的。
瞧瞧这悟性。
柳经历想明白后,真是又嫉妒又羡慕,好半天,他才迈步走到前面,又坐在陈大胜身边开始套近乎了。
良心话,几个乡下娃子,契约奴出身。从前还有看不起的,可是现在,是真不一样了。
他赔笑着问:“我说老弟,你都看了两天犼了,这是有?什么讲头?”
陈大胜眨巴下眼睛,透过獬豸面具看着柳经历问“那不是狮子么?”
柳经历闻言差点没有从台子上闪下去,他指着那犼道:“你把那个叫狮子?”
陈大胜认真的点头。
柳经历自己在那边哈哈笑了一会才道:“这位,也是神兽,不过它叫望帝归,不管咱们,它啊,是专门监督咱皇爷的,要是咱皇爷到处巡游不理朝政,它就会呼唤皇帝归来处理朝政,记住了,这个叫犼,不是狮子!”
陈大胜心里默念,记住了,便对柳经历点头致谢道:“多谢柳兄,记住了,犼!”
“恩!犼!这世上,到底谁都不自由啊,你说,咱都督如今都是皇爷了,家门口还得立个犼管着,你说,要是这玩意儿顶用,它咋就不能跳下来,到坊市里挨家挨户门口吼一嗓子,开门做生意了!那咱皇爷就省事儿了……”
柳经历一顿唠叨,可陈大胜却对他说:“你也说了,这是吼,它只犼咱皇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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