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急着起身,仍一错不错地盯着尸体的眼睛看,那两只突出在眼眶外面的眼球射出的目光恐怖而空洞。当然,对死人来说,已经没什么目光可言了。他的目光,现在大概正在地狱里慢慢腐烂。
看着看着,猛又看出一处不对劲的地方来,于是一跃而起,小心走到尸体旁边仔细看他的脖子。
这人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死去,脑袋却没有耷拉也没有倾斜,是因为凶手在他脖子里绕了好几圈铁丝,生生将他固定住,迫得他直面痛苦和所有痛苦的来源。而凶手是从胸口处开刀的,大量的血液都集中在下面,脸上和脖子里很少的一点血是受害人嘴里吐出来的,除此之外,脖子里很干净,没有伤痕也没有别的血迹,铁丝勒着他的脖子但没有勒进皮肉里去。
这不合情理,但不是不能解释。
谭仲夏走过来,挨着我的肩膀蹲下,突然凑得很近,近到我的皮肤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嘴里喷出的气息。
我从他的气味里闻出一种很熟悉但不明所以的东西,心里不由一颤,有点摆不正脸上的表情。
他问我:“这是你第几次直面死人?”
我有点无所谓地回答:“很多次了。”
他追着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还是很无所谓的语气:“2011年秋天,解放路发生一件抢劫杀人案,我跟警察去了现场。”
他继续盯着我问:“你那次看见死人也不害怕吗?”
于是我就明白,他这些问题的背后都有试探的意思。
他对我抱有浓烈而急促的好奇,想要一招就探知我的根底,可因为实在看不明又摸不透,只好几次三番试探着问,已经急迫到了完全不担心我察觉他的意图而生气的地步,或者说他完全不在乎我会不会生气。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生气的人,特别在这种场合,冒然跟他生气等于毁自己前程。
我也不怨他在问题里面藏些鬼鬼祟祟的意思,反而觉得有趣,所以忍不住想要跟他把这游戏玩下去,于是抬眸一笑,淡然回答:“不害怕。”
他接住我的目光,又问:“一般的姑娘,别说死人了,就是只死老鼠都能吓得尖叫,你说你正常吗?”
这用词就有点不怀好意了,可我不跟他计较。
我眼睛看着尸体,语气里带点调笑,说“有时候吧,人家姑娘看见老鼠蟑螂就尖叫不一定是真害怕,只是示弱,女人一弱,就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所以示弱是女人的生存技能,跟怕不怕真没什么大关系。”
他故意装出一点惊奇,问我:“你没有示弱的技能?”
我噗地笑:“就算有也不能在这里展示吧?我自己巴巴地跑到一个命案现场来,然后故意吓得连连尖叫哇哇大哭?有病吧我?”
他微微倾侧身体,也跟着我笑,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可是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甚至没有温度。
两只没有温度的眼睛。
很难看出谭仲夏到底多少岁,也许三十出头吧,也许三十六七,四十应该不到吧,可他的抬头纹和法令纹太深了,真的很像一条历经沧桑的沙皮狗,说他五六十也有可能。
这是个从外表上看年龄很模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又有股子天真的劲,像个小小少年。
还是个很难看透深浅的人。
刚才的话题,他不放过我,扯着我继续聊:“那你和我说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你真正害怕的。”
我随便拣了个东西回答他:“蛇。”
他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撇嘴说:“蛇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一点都不怕,有时还上山捕蛇,蛇肉很好吃,下次请你吃。”
我学他的样子撇撇嘴,说:“得了吧,我可不要吃。你能确定你吃的是蛇肉吗?蛇是会吃人的,德国有个专门研究蛇的专家出过几份据说很靠得住的报告,说人体组织能在蛇体内存在二十年之久,所以你有可能间接吃了人肉。”
我一边说一边往后仰仰身子,特嫌弃地瞟他。
他没介意我故意装出来的嫌弃,又跳转了问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渐渐有点习惯他东一榔头西一锤的问话方式了,云淡风轻回答他:“平面设计。”
他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没再吱声。
我又噗地笑,说:“怎么?觉得我学那个专业实在是浪费智商?”
他摇头,特别认真地回答:“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干的事情,纯粹属于不务正业。”
我用手撑着膝盖,把脸望向远处阴沉沉的天空,兀自笑了一会,然后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很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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