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走近老陈头家院子时,看热闹的村民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院墙围得水泄不通。

院墙旁边的树荫里,停着好几辆威严的警车。墙头上,还有好些人爬了上去伸长脖子往院子里使劲张望。

村长老田正神色肃穆地把守在院门口。

有几个小青年嬉皮笑脸地说着“村长,里面穿制服的警察大哥可神气了,让我们近距离看看呗”想冲进院子里去,马上就被老田毫不客气地推了出来,“看啥看,你也想跟老陈头一样被警察抓走吃牢饭”?

老陈头要被警察抓走了?不是夜夜吗?成澈满脑子疑问。

他走近人群,听到了村民们的纷纷议论:

“你们说,老陈头这次被抓,能判他个十几年不?”

“判多少年都不解气,最好是把这老东西的那玩意儿阉掉——他妈的,春妮才9岁,这老畜生也下得了手?”

“就是,这臭不要脸的爷孙两都得阉了!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寄养在他们家,给了钱的,不让吃饱饭就算了,小姑娘还只跟小畜生一样年纪呢,这两狗日的竟然这样作践人家!”

“这让春妮长大以后咋嫁人啊?哎,多好一闺女,一辈子都毁了。”

“田裙芳刚才不是叉着腰在这炫耀了一通说她消息灵通吗?她说老陈头不行,早没那功能了。狗蛋毛都没长齐,也没能真的把春妮咋样,这两个畜生平时就是用手和嘴侮辱春妮。现在春妮她爹都跟着警察来了,以后肯定要带春妮去城里,城里人又不认识她,小丫头还是能正常长大的。”

“田裙芳上哪儿知道得那么清楚?”

“嗐,田裙芳不是在村小学当老师吗,这事儿就是学校里另一个女老师听到春妮哭诉后,帮春妮录下证据,然后交给春妮的爹和警察的。”

“录的证据?用手机录像吗?”

“对啊,田裙芳说,那女教师中秋前一天就把手机交给春妮教她录像、录音了。中秋夜里,女教师悄悄去了老陈头家附近,想找春妮问问录到像没,结果刚好看到狗蛋要侮辱春妮,撵着春妮逃进园子里爬上了苹果树躲他。女教师马上就跳出来把狗蛋给打了,然后老陈头和大黄跑出来拦着,女教师干脆就把他们三给一起捶了。”

“捶得好!那大黄跟它主人一样畜生,一张狗嘴把村里所有猫狗几乎都咬了个遍,早该吃教训了。”

“就是,大黄前阵子还闯进我家屋头,把我家母猫新下的一窝小猫崽子全都咬死了呢!”

“等等,中秋不就是老陈头到世界冠军家里大闹的那晚?看来成澈说的是真的,打了老陈头一家畜生的确实是个女的。”

“我那时候还以为是女鬼把他们打了呢,最近晚上都怕得不行,这回总算安心了。”

“什么女鬼不女鬼的,人家女教师为民除害,该叫巾帼英雄!”

……

群众的八卦力量是强大的,成澈一下子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秋日烈焰晒得人脸上热乎乎的。

院墙旁边的泥土被晒得翻卷起来,发出一阵阵土腥味。

嗅着这样的空气,成澈却感觉到了一阵春风拂面般的神清气爽。

原来,夜夜并不是什么“中秋夜行凶者”,而是见义勇为。她也不是“女变态”,而是为村民们所尊敬的“巾帼英雄”。

而夜夜和春妮在深夜私会时说的“撸”,原来也是录像的“录”。只不过成澈当时离得太远,不小心听岔了。

真好,原来她是个善良又勇敢的女孩。

成澈有些欣慰,也有些懊恼——这些天以来都误会她了。

他忽然想起了酸酸。与酸酸之间,也曾有过误会。

16岁的盛夏,与酸酸相遇后的第二天下午,成澈照旧去了海边的酒吧烧烤一条街卖鱼。

游客们光顾鱼摊都是为了买海鲜。至于那些五彩斑斓的观赏用小海鱼,基本上是不可能卖得出去的。

成澈也没指望它们能卖出去。

他原本就是为了有个借口,来躲开那群想让他“变成真男人”的少年们。

为此,他宁愿每天下午都混在一群鱼贩子当中,在街边百无聊赖地一直蹲到月亮爬上柳梢头。

不过,遇到酸酸之后,这枯燥的卖鱼生涯开始变得不再煎熬。

甚至,还有一些难以言表的愉悦。

那是因为酸酸也依旧每天下午都站在棕榈树下散发传单。

成澈一看她就是一整天,时间过得飞快。

他喜欢看她对着来来往往的游客们温柔微笑的样子,喜欢听她对着接过传单的路人说“谢谢”时的礼貌,喜欢她撩开被海风吹到脸颊的长发时的优雅。

甚至她有时候不经意地弯下腰去稍微挠一挠小腿,在他眼里,那个姿势也是很美。

他同时发现她确实很喜欢喝酸奶。

她经常发传单发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不见了,然后再次出现在棕榈树下时,手里必定拿着一瓶酸奶在美滋滋地吸。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来做这样的工作呢?成澈猜测着。

一瓶酸奶至少五六块,发传单的报酬却不过百。如果她是靠发传单生活的话,显然不会舍得那么频繁地喝酸奶。

而且看她穿的那些白的、粉的裙子,每天都在变换漂亮的款式。看起来并不是因为缺钱,才每天顶着海边的烈日出来发传单的。

听她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那么她到底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要从外地特意来到这里做这份工作呢?

成澈虽然对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但在药店分别后,两人再在酒吧街遇到时,他却从来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

酸酸也没有。两人只是在偶尔眼神对上了的时候,彼此微微一笑而已。

但这并不影响成澈内心的小欢喜。

不过,这种小欢喜没能持续多久。

过了十来天后就是高二暑假的最后一天,也是成澈进入高三开学的前一天,酸酸从那棵棕榈树下失踪了。

成澈眼巴巴地蹲在鱼摊后,从下午一直盼到晚上十点多,也没有再等到她的身影出现。

成澈有些慌了。

她出事了吗?她辞职了吗?她还会再来吗?她不会永远都消失了吧?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要一直在这里等她吗?

如果等不到她怎么办?

不行,我要去找她。

成澈“噌”地站起来,连鱼缸都顾不上去拿,就朝着街道尽头跑去。那是酸酸做兼职的“潘朵拉”音乐酒吧的所在地。

跑出去有十几米后,他又转身折回来,抱起了鱼缸——那天被城管驱赶时,酸酸曾尽心尽力地保护过这个鱼缸。

潘朵拉酒吧里面音乐震天响,成澈抱着鱼缸站在酒吧对面不远处,望着酒吧门口“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犯了难。

正在纠结时,酒吧里面忽然走出了几个摇摇晃晃的人影,看起来像是喝高了。

成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人正是他避之不及的少年们。

为首的少年叫做杨和旭,他瞬间就发现了成澈的存在,借着酒劲,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纯情小处男成澈吗?白天在我们哥几个面前装清纯,打死都不肯搞对象,怎么晚上就偷偷摸摸地来酒吧happy了?”

“我是来找人的。”成澈抱紧了鱼缸。

但这句解释没有被任何人听进去。少年们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浓重的冲天酒气一下子就将成澈环绕起来:

“我们已经满18岁了所以能进酒吧,你呢,你偷了大人的身份证来酒吧玩?真行啊你。”

“哈哈,没想到你平时那么正经,拿奖学金、拿街舞冠军,背地里竟然也跟我们这些混子一样。”

“还抱着鱼缸来酒吧?想搞独特造型,吸引喝酒的小姐姐们找你玩是吧?”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会的!”

“来把鱼缸扔了,哥几个陪你进去玩玩,里面小姐姐特别多,我们要公平竞争,谁都不准带辅助道具。”

杨和旭伸手就想去拿鱼缸,成澈一把推开了他的胳膊:“我来找人。”

杨和旭本来就喝高了站不稳,成澈这一推,直接把他推得摔到了一边地上去。

等他爬起来时,脸上就恼了:“好啊,成澈,你为了一缸鱼跟兄弟动手?”

其他少年们也附和着嚷嚷起来:

“太过分了,你还想不想跟我们当兄弟?”

“我们几兄弟都是玩过好几个妹子了的真男人,唯独你不是,你早就没跟我们一条心了吧?”

“就是,你一直拒绝跟我们一起泡妹,哪里像是还把兄弟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通七嘴八舌显然是火上浇油,杨和旭越听越恼,终于忍不住去拽成澈的胳膊:

“兄弟不是你这样做的,走!跟我们去发廊,老子今晚非得让你变成跟兄弟们一样的真男人不可!”

其他少年们也纷纷附和:

“对,我们哥几个今晚就大出血请他去发廊玩。”

“既然他不愿意正经搞对象,那就让他玩点儿更刺激的!”

成澈正想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少年们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抓住了他,拽胳膊的拽胳膊、扯衣角的扯衣角、抢鱼缸的抢鱼缸,就要把他往酒吧后面的小道上拉。

“放开我!”成澈紧紧抱住鱼缸挣扎着。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保住这缸鱼。

不然到时候见了酸酸,她问起来“我奋不顾身保护过的那些鱼儿们呢”,那可怎么回答?

但正是因为要双手死死护住鱼缸,面对七、八个少年的拉扯,他腾不出手来对抗,只能用拱动身体去试图挣脱。

这样的抗争当然起不到作用,他很快被少年们扯到了酒吧后面的小道上。

这条小道七拐八弯地通向一座小巷,而巷子尽头,则坐落着混混少年们口中说的发廊。

小巷其实离酒吧不太远,成澈很快被拉扯到了发廊门前。

门口那暧|昧的红灯下,几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们正在围着一张小桌打牌。

看到少年们正朝这边涌过来,女人们全都放下手中的牌,齐刷刷朝这边看过来,并且很快把焦点一致放到了成澈身上:

“长得真俊,抱鱼缸的那个。”

“哈,撞大运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客人。”

“这么年轻,是头一次来开荤的吧?也不知道他要选谁?”

“快进去快进去,收拾一下让他好好选。”

女人们嬉笑着鱼贯走进发廊。

少年们眯着醉眼大笑起哄,推着成澈就往发廊里走。

成澈双手抱着鱼缸,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去挣脱。

眼看着已经快被拽到发廊门口了,他余光里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酸酸。

她正站在不远处墙角一盏昏黄的路灯下,身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嘴边举着一杯酸奶,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酸酸!”成澈开心地大呼起来,双眼闪着亮光。

终于看到她了。原来,她并没有永远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真好。

“快来帮我!”成澈接着喊道。那声音充满了希望。

只要她能过来帮忙抱走鱼缸,凭着他勇夺KOD地板舞亚洲冠军的身体素质,一定可以挣脱这些少年。

没想到的是,听到这声呼喊后,酸酸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她一声不吭地迅速转身奔跑起来,那娇小的身影瞬间就拐过了墙角去消失不见。

她走了?她害怕了吗……成澈心里猛地一沉。

他保持着刚才呼喊她时的嘴形,愣愣地望着那早已空无人影的墙角。

他是为了保护她在意的那缸鱼儿,才被那些人成功拉扯到了这里来啊。

她却这样轻易地抛弃了他,不带半秒犹豫的抛弃。

像是从未曾相识过的陌生人那样。

一种被背叛的无力感袭来,成澈的身体放松下来,任由那些少年们狂浪欢笑着,把他拖进了发廊里去。

他很快半个身子都已经进了发廊门,那些女人们兴奋的手就要摸到他身上,突然一声凌厉的警笛声刺破夜空。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警车正朝这边驶来。

少年们瞬间酒醒了一大半,全都表情凝固地吓懵了。

倒是经验丰富的发廊大姐们立即反应过来,惊惶不已地立即把少年们推出了去:“快走快走!我们要关门了!”

“等一下啊,我这个兄弟今晚必须得办事”,杨和旭抓着门框不愿罢休,被一个叼着烟的管事模样发廊大姐对准屁股一脚踹了出去,“办你老娘啊办,没听到警车来了吗,快滚”!

发廊大门“砰”一声关上了,门口的红灯也“啪”地熄灭。

已经反应过来的少年们簇拥着杨和旭作鸟兽散,只留下成澈一个人呆呆地抱着鱼缸跌坐在门前的地上——那是刚才少年们被赶出来时把他挤到地上的。

等到少年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小巷里后,警笛声忽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成澈听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

“把手给我。”

他迷茫的双眼猛地一亮,抬起头来,果然,映入眼中的是酸酸在路灯下模糊一片、却隐约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脸庞。

他同时看到了她手中拿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的视频显示暂停。

而那视频的标题是,“真实模拟的警笛声,送给出门在外的姐妹们,希望大家永远都不要用到”。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刚才消失,并不是要丢下他,而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带他远离伤害。

成澈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同时莫名地有些开心。

他把手交给了她,很快,她就拉着他跑到了热闹的酒吧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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