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姜同尘忙道,“你睡床榻,我睡地上。”

“再说吧”,秋分未置可否,心思却默然飞转。

似乎忽略了过夜的问题,于是这个问题对姜同尘来说有点儿难以取舍,但他还是缓缓蹲下,接过那些卷轴,一幅一幅展开了来。

从桌上到竹柜、箱箧,铺满了小屋内的每个角落,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分毫未曾沾上尘灰。

秋分坐在床榻边,一面抬手去解头顶束发的冠,一面望着姜同尘。只觉得他次第铺开的不只是山水长卷,更是一个个埋藏多年的隐秘心事。

在这个心事的后面,藏着一个叫秋分的女子。

“我还奇怪呢,这人要求也忒刁钻”,她散下一头长发,笑叹道,“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见过随州二十四景呢?”

“这十年你在金鲤宫的光景,恐怕远不如你浪迹宫外的时日多”,姜同尘将一卷轴挂好,附和,“因为你每一次踏足西南,我都晓得”。

“我后来到过西南的每一处,都在想你是不是也曾去过,会不会同他人一起看春驿晴雪,晚照笙楼”,秋分望着他身影,犹疑道,“倘若你娶了别的女子,我该如何是好。”

不大的一间卧房,除了床榻,尽数被卷轴占满。墨迹半新,细细描摹出各具风情的迥异天地。

“收了你那样多的美人图,却去和旁人谈情爱?”,姜同尘许久才忙完,走到秋分旁边坐下,轻道,“那女子只怕早已泪淹不归岭。”

姜同尘不当值,故而未穿薄甲,只着寻常玄青长衫。秋分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与气息,顺着几层衣料传过来,包裹住自己。

踏实而令人安心,秋分笑起来。

只是这场景,怎么仿佛有些像新婚之夜,洞房中并肩而坐的新郎与新娘?

只缺一面大红盖头……

这奇妙的想法使她一惊,想扑过去,却又想起件更要紧的,“我,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紫柚木匣子中经年累月的文书,泛黄的,染血的,字迹缭乱的,破碎焦黑的,都被她整整齐齐存在匣中,当做心头宝贝。

每一份的墨迹中,都有姜同尘在西南的心血。

——“贤通二十年,随州大旱”。

——“贤通二十一年,校尉自禀未有寸功,自请精兵一千,前往狮岭杀敌。”一千人,他不要命了?

——“同尘合军追赶,势如飞马,疾似流星,斩张氏于马下。”

——“敌将吴叙领兵趁夜急攻,校尉舞刀跃马,白袍相迎。敌退,然校尉身中四箭。”

“这些年从太子到皇位,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百姓质疑我,众臣看我笑话,亚父心疼我,却也别无他法。”

“可是我只想说,自从在随州见到你,我便都是愿意的。”

“一千个一万个愿意,都是因为你。”

“若说这其中只有一个不愿意,那便是我不愿眼睁睁再看着你受伤。”

“白纸黑字上,绢帛竹简上,姜同尘,你不会懂得那种无能为力的痛。”

“我只恨自己无权。亚父将我架空,好在他一心帮你。我在这里等了十年,你却一次也未曾入国都。”

“若有一丝可能,我只想离你近一些,替你染遍征尘,替你挡下刀剑。”

……如此上百件,一件件拿出读罢,直到尽处,匣底静静卧着一枚铜雕彩凤。

端严浑厚,纹饰辉煌。凤翎闪着银光,只是亦有些眼熟。

秋分望着姜同尘,那一向稳握刀剑,掷银叉深入石壁的手腕,此刻竟微微颤抖。

“那日看到这只凤凰,我便想到你”,秋分端详着那只铜雕凤凰,眉目间温柔恬静,“谁说鸣凤关无凤?在我眼里,你便是。”

“金与银都不配你,所幸我略懂一点梅花易数”,秋分握住他手腕,眼里有点得意,“凤翎想必你不记得了,那日你替我解围的小银叉……”

“记得的”,姜同尘轻声道,“既是为你,怎会不记得呢。”

感激,崇拜,向往,最终落败在名为倾慕的秘辛之下。

秋分觉得自己再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知道今后会怎样”,秋分抬起头望着他道,“但是我很确定,我唯独倾慕于你。”

“秋分”,姜同尘低下头来,注视了他片刻,几乎要沉在那双棕色的眸子里,“我也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声音很轻。

分量却极重。

石破天惊一般炸开在秋分耳边,一路如繁盛的月季花,开进她心底。

所以多年心事得到回应,应该做什么呢?

“荒唐”这个词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来,她朝着姜同尘猛扑过去。

天地旋转,灯光昏沉。

突然落入一个坚实怀抱,剩下的话尽数忘却在震惊中,耳边惟余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彼此喘息交缠,言语丢失,在一方青布床幔下。

“秋分”,姜同尘被她压在身下,良久在头顶唤她,“你愿意跟我走么。”

秋分从他颈间猛地抬头,眸中惊疑混着感动。

愿意么?

当然。

十多年无数这样的美梦,醒来却仍在寝殿里,面对着雕画精致的冰冷牙床。

甚至想就在这一夜过后,天亮后众人寻来,人去楼空,从此扁舟江湖。

她被桎梏在一方龙椅上,家国之重,养育之恩。金鲤宫是她华丽的牢笼,朝服与冠冕把她扣进挣不开的锁链。

只有姜同尘,愿意为她解开这镣铐。

泪水落下来,滴进姜同尘的颈间,灼烫他的皮肤。他听到怀中秋分的答案如期而至。

“愿意的”,那双棕色的清澈杏眸望着他,“只是并非现在。”

“嗯,我明白。”姜同尘抬手覆在她头顶,温声道,“都依你。”

秋分安静伏在他颈间,手环在他腰上,在这柔情之下,心绪翻涌起伏。

“拐走皇帝,你这岂非叛国?”秋分抬起头来佯怒,突然就笑了,接着长叹一声,“有良将如此,我大齐何愁国不灭啊!”

姜同尘笑笑,在她发顶摩挲,“可见英雄难过美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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