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起来。

一切的偏离,始于神凤元年的上元节。

甜酿记得很清楚,神凤元年的正月初三,新皇登临大统,宣旨大赦天下。江都百姓脱了国丧的衰衣,齐齐换上鲜亮衣裳唱贺新天子,整个年节里,江都城热闹非凡,萧鼓爆竹不绝于耳,上元节三日灯会,更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火树银花不夜天。

祖母施老夫人年岁大了,成日在院子里念佛,老人家清净惯了,连上元节这样的喜庆日子也不愿出门,但许家里主仆出门看热闹,故而账房先生孙秉老带着三个小厮,蓝家婶娘偕同施家王、李两位姨娘,家里大大小小六个孩子,还有嬷嬷婢子们,浩浩荡荡二十余人,沿着灯火通明的清水河观灯会。

清水河汇入里运河,东段就是漕运码头,白日里往来行船如流星,夜里船舟都靠泊歇息,这样的喜庆日子,迎客的画舫、喝茶的船楼、贩卖八鲜的舢板、兜售果子吃食的兰舟,靠水为生的渔船,俱是叠叠伏伏的挤在清水河边,只只船头都挂起应景的莲灯,照的清水河流光溢彩如灯河一般。

清水河畔亦住了无数人家,阁楼屋舍鳞次栉比,客栈驿站、酒水饮食、玉器金店无所不有,这是极热闹的时候,水岸两侧灯火煌煌,路上人海潮潮,往来多是都是走百病的妇孺,个个装扮的花团锦簇,语笑喧阗盈盈而过,沿路的茶楼画舫上坐着些浮浪的少年子弟,往行道上的妇孺掷花扔柳,肆意调笑,女眷们也不恼,或是抬头睇眼,含笑骂一句,或是低头羞涩,遮起罗帕匆匆而过。

孙秉老和几个小厮在前头执灯,婢子嬷嬷们跟随在后,王姨娘一手拉着甜酿,一手牵着六岁的喜哥,时而指点花灯,时而观赏烟火,兴致勃勃随着人流往前走。

前方阔地处人潮涌动,有耍杂技唱戏的喧闹声和喝彩声,施家主仆一行围观看了半晌,连连拍手称赞,王姨娘见吹糖人的的小贩挑着糖炉在人群里穿梭来去,喝住小贩,要给家里的孩子们买糖吃。

糖人吹的慢悠悠的,得了糖的孩子仍回头去看杂耍百戏,最后两只糖人送到甜酿和喜哥手里。

喜哥喜欢糖人甚于看把戏,喜滋滋舔了舔手中的狮子滚球,甜酿手中是个捧寿桃的老仙翁,咬牙咯嘣一声,将老仙翁的脑袋咬进了嘴里。

王姨娘先将喜哥的手递到甜酿手里,伸手去掏荷包里的银钱:“甜姐儿,这里乱哄哄的,好生牵着你弟弟。”

甜酿含着脆薄的糖片,甜透心肺,抬头望了眼自己的娘亲,今日装扮的珠翠围绕,美艳异常,身上孔雀绿的百绣织锦斑斓裙尤为鲜妍,正是王姨娘压箱底的宝贝。

她沉静的点点头,牵住了喜哥的手。

王姨娘付了糖钱,四下张望了一番,含笑推着甜酿的肩膀:“你这丫头,出门也不晓得穿的鲜亮些,走,姨娘去给你买花戴。”

母子三人离了耍戏处,后头跟了伺候的婢女,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行,水岸处一迭儿小舟,舟中人形形色色,贩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扯着嗓门招揽游人。

“黄金橙儿红石榴,青苹果儿香水梨,甜的咧——”

“北地鹿肉干、南国糟鹌鹑、风味俱佳,先尝后买——”

“耳坠香粉儿,戒指手串红,珠钗桂花油,大官人小娘子瞧瞧来——”

王姨娘紧拉着自家女儿的手,径直朝着水岸边去,甜酿手中的糖人已吃的精光,满嘴的糖水齁的嗓子黏黏糊糊,拉着喜哥亦步亦趋的跟着王姨娘走。

卖花的花舟来的晚,踞了个略偏僻的位置,小舟被几棵怪柳半遮半挡,生意清淡,舟主人正是心急的空当,见有华衣妇人带着小姐郎君和几个婢子上前,殷勤的捧出一篮鲜花:“娘子看看,都是今晨刚送到码头的洛阳牡丹,娇嫩着呢,各色各样,小姐和小郎君都能戴。”

王姨娘先左右偷觑了两眼,徐徐弯腰看花,捏捏甜酿的手:“甜姐儿,姨娘给你挑个艳色的。”顺势捻起一朵大红牡丹,转身去给甜酿簪鬓。

“姨娘,这花太艳了些,不配我这身衣裳。”甜酿摆摆手,收脚往后一躲,去推王姨娘的花,“姨娘买着自个戴吧。”

她这一躲不打紧,裙摆冷不丁绊倒了身后观景的路人,那路人趔趄了两下,哎哟一声往前跌撞,甜酿脚步不稳,拖着喜哥儿往侧旁一歪,撞歪了跟随的几个婢子。

“你这丫头,怎么毛毛躁躁的...”

“哎————”

不知何处猛地横窜出个黑衣壮汉,黑煞风一般撞过来,正撞在看花的王姨娘身上,一应众人还未定睛看个明白,只听见王姨娘哎哟喊了一声,转瞬之间,已见那黑汉子拖着王姨娘的衫袖往水里拖去。

怪柳下就是一片涤衣的浅滩,不远处泊着几条灯火暗淡的破渔船,王姨娘失手将花跌落在地,大惊失色,又挣脱不及,挥袖厮打那人脸面,也不知谁人一声尖叫:“抢人了,贼子抢人了——”

“娘,娘---”喜哥被甜酿拖着跌倒在地,正眼睁睁面对着自己娘亲被黑汉拖下河岸,禁不住惊惶大哭。

甜酿顾不得那许多,见王姨娘那孔雀绿的翠裙上的金线在面前一闪,推开身边人,跌跌撞撞扑上前去,痛呼一声:“姨娘————”

她紧盯着王姨娘的那片翠裙,脚下一歪,哗的一声跌入水中,刚回神要去追王姨娘的众人这厢初迈出几步,那厢就听见水里的扑腾声:“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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