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见中城一直稳如泰山,吐蕃军没能讨到什么便宜,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
城下的攻伐之声渐渐成了催眠曲,王三娘再也抵挡不住强烈的困意,决定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说。
城楼上有几间屋子,是堆放物品的仓库和开会的堂屋,还有一间小小的耳室,里面有一张床榻,应是供守军休息的。
王三娘在耳室内的矮榻上和衣躺下,很快便睡过去了。
冯莹莹坐在矮榻一角,木愣愣的发起了呆。
郝笙自觉的守在了门外。
约莫黎明前后,王三娘突然被一阵哭声惊醒。
“莹莹,是你吗?”王三娘茫然的望向缩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
“对不起……我……我没忍住……”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想哭就哭吧。人生在世,谁还没个难过的时候。”
王三娘揉揉脸醒醒神,起身坐到冯莹莹身边,柔声安慰。
冯莹莹一把抱住王三娘,呜呜哭了起来,可还是哭得很压抑,好像生怕哭声大了便会挨雷劈似的,也不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连哭泣都拿捏着分寸。
王三娘不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安抚着她。
“你知道他们为何没有杀我吗?”
见冯莹莹愿意开口倾诉,王三娘配合的洗耳恭听。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马、一头牛、一个物件,一件赏功凑数的奖励。谁会和自己的奖品、财货过不去呢?毕竟他们物资贫乏的很,抢都抢不够呢!”
“不过,我是不会如他们所愿的!”冯莹莹恨声道,“我早就打算好了,只要他们敢回来找我,我就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会让他们瞧瞧,我大周女子,我冯莹莹,才不是什么物件,我是有血有肉有恨的人,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人!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她声嘶力竭、浑身颤抖,愤怒与恐惧交替,缠磨着她的心。
王三娘紧紧拥住她,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安抚这个饱受惊惧苦痛的女孩。
“莹莹,别怕,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你还有我,有郝笙,有陈昭,有我大周千万将士……我们会和你一起,把这帮贼子欠下的血债统统给讨回来,给所有枉死的大周百姓们报仇!”
“好,咱们一起报仇!”
冯莹莹笑着点头,滚烫的泪水悄然滴落在王三娘的肩头,翻涌的心绪渐渐平复,却仍然止不住哽咽。
“对不起,锦儿姐姐……我撒谎了……凉州已经没有魏家了,我的新郎,我的阿兄都不在了……我只是一个假新娘……”
三年零七个月前的夏天,十五岁的冯莹莹从兰州出嫁了。
她的新郎魏崇亲自来到兰州接亲。父母不放心她,又遣了兄长冯吉带队送嫁。
良辰吉日,万里无云,冯莹莹辞别父母,随着十里红妆离开了兰州城。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悄悄的掀起车帘,频频偷看前方骑着高头大马身姿俊逸的少年郎,偶尔与回首看来的魏崇对视一眼,便如小兔子一般惊得放下车帘,羞恼了没一会儿,又捂着通红的小脸傻笑起来。
爱恋与憧憬,冲淡了离家的不舍与忐忑,青涩的喜悦包裹着幸福的新娘。
即便小婢们取笑她,她仍是乐此不疲,期待着下一次不经意的对视,她一定要给他的新郎一个甜甜的笑容。
可老天爷却没再给她这样的机会。
厄运突如其来的时候,连她的笑也被一并扼杀了。
695年七月,吐蕃取道临洮,进攻河西。
史书上的短短一句话,对于冯莹莹来说,那是一生的噩梦。
婚嫁队伍撞上了吐蕃大军。
恶狼们挥起屠刀一哄而上,抢钱抢物抢女人,然后顺手杀掉一切试图抵抗的“羔羊”。
冯吉被一杆长矛钉在了车门上。他在遇险的第一时间便挥起了马鞭,想要带着车里的妹妹逃跑。冯莹莹被贼兵拖下马车的时候,死死拽着兄长染血的手,可那双手再也捂不热了。
魏崇砍翻了拖拽冯莹莹的贼兵,护着她,想要带她冲出重围。可任凭他武艺再高,双拳还是难敌四手。最后,绝望的他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的新娘,用自己的脊背、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了所有的刀枪。
娶妻之礼,以昏为期。
十里野草染上了万里霞色,新郎的血染红了新娘青色嫁衣。
“……他额头上淌着血,还笑着安慰我说,莹莹,别怕,活下去!”冯莹莹手握成拳,泪盈于睫,“我……我也好想……好想回他一个笑容啊……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可我真的好笨,我只是傻乎乎的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喜欢他了,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准备着成为他的新娘……”
“当时,我怎么就什么都没说呢!他一定很失望吧?”
“他知道的,莹莹。他知道他的新娘一定也爱慕着他。”王三娘心疼的拍着她瘦削的脊背。她对莹莹的身世早有猜想,只是没想到,真相竟是这般的惨烈。
冯莹莹捂着脸痛哭,懊悔、遗憾、愧疚……扭曲成了心中一个又一个结。
可犯下这桩血案的并不是她,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该将罪责加诸在自己身上。
“不必自责,莹莹,他嘱咐你的事,你都做到了!”王三娘开解道,“你替他活了下来,你还替他报了仇,如果不是你传递消息,我们也不会这么快识破吐蕃贼子的奸计,你是功臣,莹莹!若他在天有灵,一定会看到你做的这些事,他会为你骄傲的!”
“我……我以身侍贼……他怎会为我骄傲……”
冯莹莹被吐蕃军掳走后,便成了某位部落长的女奴,被蹂躏、被侮辱、被打骂奴役,都是家常便饭。她至今都在不住的厌弃自己。
“勾践为复国仇,牵马为奴,卧薪尝胆,被后世传为楷模。你为复家仇,以身侍贼又如何,不过是权宜之计。魏崇也曾是想考武举报效家国的铮铮男儿,怎会不懂这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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