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01

杏春天暖,微风不燥,荒野的柳枝被吹得簌簌作响,打在破旧不堪的窗牖上,衬得客栈门前那顶红艳艳的花轿都无故添上几分凄凉。

听着门外嘈杂的脚步声,虞锦微微仰起头。

铜镜中立即印出浓妆艳抹的姿容。

瓌姿艳逸,般般入画,尤其是那双含情凝睇的眸子,如似水中望月,潋滟动人。一身似火的嫁衣将她整个人衬得端庄无比,当当作响的头面更显矜贵。

一切都很合适,除了眼下这个穷酸的客栈。

虞锦打量四周,看着看着,眼眶泛酸,指节也泛白。

任谁也想不到,虞家养尊处优的二姑娘会有被逼上花轿的一日。

此事说来话长,实在荒唐——

虞锦本是灵州节度使虞广江之女,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

即便是远在上京的世家圈子里,也少有人不知灵州那位虞二姑娘,那是个赴京游玩身后跟了六辆马车、盛夏天里只着冰蝉丝制的裙装、吃食.精致到连盘子的花纹都要求貌美之人,言行举止矫情到世家贵女们自叹不如,偏偏生得还跟朵富贵花似的,仿佛生来就该是享福的。

而正因如此,自幼照料虞锦的继母蒋淑月,也得了个亲厚贤淑的好名声。

起初,虞锦也深以为然。

当年,她的生母言氏是因虞广江的仇家寻仇,她为虞广江挡了一剑而消香玉陨,自此后虞广江愧疚不已,对原配留下的一对儿女百般疼爱纵容。

而那时虞锦还不足周岁,正是要母亲陪伴的时候,于是忙于政务的虞广江动了娶继室的念头。

可以说,蒋淑月家世不显,得以进虞家大门,不过是因当初哄得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姐高兴,愿意亲近她罢了。

而后蒋淑月也没有让虞广江失望,她待虞锦犹如亲生,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就连在孕中,也从未亏待过虞锦。

母慈女孝的日子过了十六年,直至三个月前,边城战败,虞广江和虞时也率领三千精兵消失在边城临界处,再不见活人踪影。

边城那一战打得惨烈,死伤惨重。蒋淑月提心吊胆等了两个月,终于死心了。

没有虞广江,朝廷便会派新的节度使镇守灵州,届时虞家式微是必然。

蒋淑月为此惶惶不安,而恰逢此时,承安伯府递来了联姻的橄榄枝,为示诚意,还举荐蒋淑月的兄长进了兵部任职。

蒋淑月想也不想,立即应下。

于是,蒋淑月不知上哪寻得个假道士,装神弄鬼一番,得出一个结论——以喜冲灾,可为虞家祈福,而虞二姑娘的生辰八字,恰是冲喜的不二人选。

如此一来,也无人苛责蒋淑月擅自定了虞锦的亲事。

送亲前夜,灵州下了一阵春雨。

虞锦心烦意乱地在池边醒神,谁知脚下一滑,竟生生栽进池子里。

她不会凫水,待到被人打捞上来时险些丧命。

病醒后,蒋淑月站在幔帐边,脸色难看。

她恨恨道:“虞锦!我可给够你面子了!你说要仙凤居亲制的嫁衣,我照着你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给你做了,你要镶满百颗琉璃珠的花轿,我也命人费时打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

大抵是虞锦连作了大半月,蒋淑月自也认为此次落水乃是她有意为之。

倘若此事传出去,二姑娘出嫁前夜自尽于府中,外头会如何传,蒋淑月心知肚明。

可天地良心,父兄尚未回府,虞锦断不会如此草率去寻死。

然蒋淑月并不信,为防她再折腾出幺蛾子,竟是端来一碗下了蒙汗药的姜汤。

妇人动作优雅地搅着玉勺,面上的神情又悲又阴,她冷笑道:“阿锦啊,倘若你父亲和兄长活着,我倒是愿意与你装一辈子母女情深,可边城打成那个样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难道你要看着虞家上下落魄遭罪吗?”

她用玉勺撬开虞锦的嘴,将温热的汤水一点一点灌进去。

“咳咳咳咳咳——”

虞锦呛红了脸,意识涣散,逐渐昏睡过去。

只隐约记得花轿途径闹市,人群中议论纷纷:

“我瞧见虞夫人随在花轿后,眼睛都哭肿了。”

“到底是母女十六载,夫人又那般疼爱二姑娘,若不是为了替虞大人与虞公子祈福,她恐怕也不舍得。”

“谁说不是,若是三个月前,承安伯府可攀不上虞家呢。”

“唉,虞夫人也是可怜,往后一个妇人,可怎么过……”

再醒来时,虞锦已经在荒山野岭的花轿上了。

思及此,虞锦气得攥紧了红盖头,浓密纤长的眼睫都在微微颤动。

什么祈福冲喜,根本都是假的!

边城战况凄惨,三个月未见消息,蒋淑月压根不信虞广江和虞时也还活着,否则她怎么敢逼着虞锦嫁去上京?

何况那承安伯府的嫡次子,还是一个死了原配的鳏夫。

但到底事已至此。

虞锦恼了半响,便慢慢冷静下来。

她从不认为父亲和阿兄会死在边城,连尸骨都不留。

她不能就这样嫁到上京去。

虞锦推开摇摇晃晃的窗牖,此时天色已晚,而此处是原州城外,山峦重重,荒烟蔓草,只这一处经年的客舍,偏僻得很。

就算是她有心要跑,也没有个能躲的地方。

虞锦细眉微蹙,抿唇深思半响,直至听到门外王妈妈训人的嗓门,她倏地抬眸,踱步至木桌前,伸手将一只茶盏丢落。

“哐啷”一声,茶渍溅脏了她的裙摆。

屋门很快被推开,王妈妈神色匆匆,四下张望一眼,见只有屋里只有虞锦,她才拍着胸脯道:“二姑娘怎如此大意,成亲途中打碎瓷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虞锦面无神色地看过去,若是三个月以前,王妈妈哪里敢指责她。

她深呼吸,克制道:“此处潮湿,我睡不下。”

闻言,王妈妈敷衍地说:“城外就这一家客栈,眼下天又暗了,山路崎岖难行,恐多有不便,您将就——”

“我将就不了。”虞锦重重打断她。

“这床榻的木头都腐烂了,一股子霉味,还有那儿,那是什么,蜘蛛网?你要我住在这个地方?”

“这……姑娘,眼下不比在府中,待姑娘到了伯府,自是能享福。”

王妈妈讪讪,话间尽是落井下石的意思。

虞锦沉默,小姐脾气上来,又生生压了下去。

王妈妈见她不语,心下暗笑。

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此番是奉了夫人的命,一路看牢这生来就折腾的二姑娘,可不是来伺候她吃穿住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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