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垂眼看着荀涓。

他的掌下,她的心里,似是藏了一只不安分的鹿,在柔软的白雪覆盖的雪峰里乱跑乱撞,迫切的想要冲破某种束缚。

窗外的明光透过暗花纱上的纹样,如意、云纹、梅花,点点乱散下来。让他一时之间分不清眼前的人和景是真是幻。

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下,她像一朵从纹样中飞落的云,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膝头。素手紧扣住他的手掌,要他安抚那砰砰乱跳的小鹿。

她唤他,“湛恩……”

那语声婉转缠绵,饱含着他从不敢奢望的依赖与渴望。

“你摸到了吗?它跳的好快……”

他摸到了。

那只不安分的小鹿顺着这声音跳进了他的心口。

湛恩被荀涓拉住的手握成拳。抗拒,又充满了挣扎。

哪怕不断地提醒自己她这样缠他只是因为佛子的身份,他依旧控制不住胸中发热。因她表现出的不知真假的情意忘乎所以……

“如果……”

佛子声音微哑,要说的话刚刚开了个头,不想却有一道洪亮的男声突兀传来。

“湛恩大师,你的朋友醒了吗?齐府老爷请我们过……去……”

随着这声音,一个穿着黑袍背负长剑的青年笔直地闯了进来。

他的脚步太快,迅风一样。转过木屏风走进来的时候,沉浸在暧昧情动中的两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而看到这一幕的冷傲青年也现场消音,愣在原地。

湛恩、荀涓:……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任什么意乱情迷、忘乎所以,被这么一打断都要清醒了。

清醒过来的荀涓没有理会闯进来的人,而是抬眼看向湛恩。

见佛子一手握拳,被她按在心口。另一只手竖立,直视前方,神态平静端庄。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受到她引诱的样子。就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任由她怎么撩拨,自巍然不动。

荀涓无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的勾引又失败了。

面对来人,湛恩若是着急忙慌地推开她,就代表着心虚。会心虚也意味着心动。

她之前被神交的余韵所惑,意乱情迷,故而察觉不到有人过来。可以佛子的修为,不可能察觉不到。

发现有人进来,他却完全没有反应,连被她握住的手都没有想抽出来。仿佛她不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如此,反倒显出他胸怀坦荡,四大皆空。

意料之中的失败,但荀涓还是有些遗憾和憋闷。

这和尚倒是干干净净,心无所扰。可怜她被神交的后遗症搅得心绪不宁,完全失了常态。

心里头憋闷的荀涓冷哼一声。明知有人看着,却不起来,反在佛子膝上蹭了蹭。

似挑衅似引诱地道了一声,“大师,你看好了没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呀?”

话音刚落,又一个身量娇小的粉裙少女旋风一样跟了进来。嘴里喊着,“士陵哥哥你等等我呀”

冲进来就亲亲热热地抱住了青年的胳膊。

下一刻,少女的视线同样被躺在佛子膝盖上的荀涓吸引,倒抽一口凉气,口中喃喃,

“嘶!好家伙!这是我不花钱能看的东西……咳咳……”

话说到一半,少女瞥到身旁的黑衣青年,语声顿止。单手半遮住脸,一跺脚,贴着青年嘤嘤撒娇,

“哎呀,士陵哥哥,真真是羞死人了!”

荀涓:……

这姑娘的戏怎么比她还多呢?

黑衣青年被少女的声音惊醒,瞬间剑眉皱紧,拉下粉裙少女的手拽到自己背后,不让她看。而后严词厉色地呵斥道,

“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还赖在佛子膝上的荀涓眨了眨眼,怀疑这人在内涵她。

她之前一直留心湛恩的反应,没有仔细看来人,待她凝目看清了那青年的脸,还有他衣裳领口的两道剑纹,表情顿时一言难尽。

手指不自觉掐了一下湛恩的手腕,她嫌弃地别开脸,好生晦气。

“怎么又碰见这愣头小子了。”

听到她的小声抱怨,佛子垂下眼睑,目光微沉。

下一刻,那被荀涓所嫌弃的黑衣青年已抽出了背后的乌鞘长剑,剑锋直指荀涓,横眉冷对。

“妖女!还不快放开湛恩大师!”

荀涓给了青年一个嫌弃的白眼,并不理他。反而趁此机会,转头就对佛子露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往湛恩怀里贴。

“大师,他好凶,我好害怕呀。”

持剑的青年黑了脸,咬牙道,“你这妖女,又在骗人!”

他身后一起的粉裙女子闻言悄悄探出半张脸。却只随意瞥了眼荀涓那边,然后就看着青年的侧颜,捧着脸,笑眼痴痴。

其实这青年修为不过元婴境,哪里能吓着她呢?

佛子微微垂眸,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明知她是在骗他,却也没有揭穿。

摇了摇头,湛恩将试图往他怀里钻的妖女轻轻推开。低声安抚一句,“无事的。”

而后站起身来,走到卢士陵身前,掌下一层灵风,覆盖在剑锋之上。一寸寸,把剑锋压了下去。

“大师!”青年咬牙坚持握住剑柄,不敢置信地望着佛子,“她真的是妖女。”

“阿弥陀佛,卢施主请收回灵剑。”

佛子面色祥和,单手竖于身前,用平和的语气温声解释道,

“卢施主误会了。这位荀涓施主便是之前与你说过的贫僧的朋友,方才……她才醒来,道身体还有些不适,让贫僧在给她看伤罢了。”

不管荀涓是不是打着看伤的名义行诱惑佛子的事,明面上的确是治伤的说辞。

湛恩这么解释,也不算打诳语。

被佛子推开的荀涓轻哼一声,不高兴。

而那青年则更是恼怒。

持剑的手被佛子的灵风压下去,他忍着恨不得一剑砍了荀涓的气愤,对湛恩道,

“佛子不要被这妖女的惺惺作态骗了,她缠着上一位妙桓佛子时也曾用过这样的手段。还有我那管师叔也……”

提到管师叔,青年又控制不住情绪了。抖了抖被风禁锢不能动的长剑,剑身发出轻微剑鸣。

他怒视荀涓道,“妖女,要是你还有点作为高阶修士的尊严,就放开佛子,出来同我堂堂正正做过一场。”

这愣头青实在讨厌。

神交方面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被搅了好事的荀涓心情极差。

她端坐在床沿,抬眸瞥了那剑修青年一眼,笑吟吟地嘲讽道,

“小卢师侄,怎么没规没矩的?且不说我与你师叔同辈,你都打不过我,要怎么与我堂堂正正地做过一场?”

“谁是你的师侄!”青年被她一讽,脸色更黑。

然而讽刺过青年的荀涓已经懒得理他,视线转到其身后的粉裙女子身上,眼眸半眯。

这拿剑指着荀涓的黑衣青年名为卢士陵,是东洲剑宗小琼峰的弟子。

剑宗是道门九大宗之一,整个门派从上到下都是剑修。

要说荀涓跟卢士陵之间的仇怨,还得从百年前独自在南洲游历时遇见了卢士陵的师叔管奎说起。

管奎对荀涓一见钟情,荀涓也觉得剑修身材好,耍剑招的样子挺帅。于是就半推半就地跟他发展了一段男女关系。

出于对正统道门的好奇,荀涓跟着管奎回到了剑宗小琼峰做客。也就是那时见到了卢士陵。

那次管奎去向峰主汇报此次宗门任务的情况,让荀涓自己走走。

不凑巧,闲逛的荀涓就正好遇到了几个人围攻卢士陵的场景。

彼时的卢士陵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不敌众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让几个人压在地上。

一人笑问,“诶卢师弟,你吃过鸡肋吗?”

卢士陵咬紧牙关,没答话。

又一人接口道,“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这句话说得真好。”

“某些人,可不就是个鸡肋吗?”

荀涓远远听到这里,走了过去。听到她走近的声音,几个打人的剑宗弟子一哄而散。

她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也有几分恻隐之心。见卢士陵都是些皮肉伤,还递给他一枚还春丹。

结果被他打开了。一句话也没说,爬起来,掉头就走。

荀涓那会儿刚弄死了疯君,心魔未生,是最肆意之时。见不得小少年不识好歹,便强行定住他,给他塞了一颗还春丹。

说他,“小小年纪,修为不高,脾气还不小。怪不得被人家围着打。”

被定住不能动的少年卢士陵一副受了大辱的样子,眼睛都红了。从此,便与她结下了梁子。

后来荀涓才从管奎那里知道,卢士陵原是小琼峰峰主家的晚辈,剑道天赋出色,可惜是个五灵根,所以修行速度极慢。

本来以他五灵根的资质只能当个外门弟子,但碍于他跟峰主的关系,还是让他进了内门。可接受他的师父也不怎么看重他。

他知晓自己的资质不佳,每天从早到晚都埋头练剑修行。但即便如此,也避免不了别的弟子对他的嫉恨和欺负。

管奎说起卢士陵时很有几分惋惜。对荀涓说以卢士陵的心性和勤奋,只要一直坚持,往后的成就定不会低。可惜当初收徒时他不在,不然他很愿意收卢士陵做徒弟。

荀涓想想自己的情况,深以为然。再遇到卢士陵时还跟他打过招呼,可惜伤了自尊的少年并不领情。

没过多久,管奎请求跟她结为道侣,她不愿意,拒绝了管奎独自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去过剑宗。

过了几十年,等到荀涓缠着佛子妙桓时,又一次遇到了长大后的卢士陵。

那卢士陵拦住荀涓,非要她回剑宗向管师叔道歉。

原是管奎被她甩了后,伤情许多年,转修了无情剑道。从此不问宗门事。

管奎是小琼峰少数几个欣赏卢士陵的长辈,卢士陵也十分尊重这个师叔。所以管奎因为荀涓修炼无情剑后,卢士陵觉得这都是荀涓的错。

卢士陵要荀涓跟他回剑宗,但荀涓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男欢女爱本就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她从一开始就告诉过管奎自己的态度,还有对男性的厌恶。是管奎不信,非要跟她结道侣。

再以荀涓看来,无情剑道也挺好的。管奎并没有损失很大。

她不愿意跟卢士陵回剑宗,被他缠着也烦,就施了个法诀,把卢士陵扔到某间客栈定了一天。自己又去追妙桓了。

那次之后,荀涓没有再见过卢士陵,直到今日。

这卢士陵虽然剑道天赋不错,但受灵根所限,如今修为才到元婴境二品。不足为虑。

倒是跟卢士陵一起的粉裙少女,明面上只有蕴丹境七品,但以荀涓的眼力一眼就看出她是刻意隐藏修为。实际的修为应当与她在伯仲之间。也就是窥虚之境。

她自负有幽冥紫炼,同阶修士几本不是她的对手。但对方也可能有别的手段,不能不防。

只是不知卢士陵这小子是否知道跟着他的少女修为高他好几个大境界,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活了好几百岁的高阶女修呢?

思及此处,被卢士陵搅了好事的荀涓眼波流转,又轻笑着对青年道,“虽说你是一定打不过我,但你这位朋友嘛,倒是个厉害角色。”

被点名的粉裙少女终于把目光从青年脸上挪开,看了过来。

“若是你请她帮忙呀”

荀涓继续拉长了语声,秋水似的眼眸看向湛恩。语调一转,瞬间从嘲讽变成了柔媚的撒娇。

“那我就只有求佛子救命哩……”

那粉裙少女闻言露出个“我什么都听不懂”的表情。抱着持剑青年的手臂,一副娇娇俏俏的模样。

“姐姐不要胡说呀!士陵哥哥才厉害,人家很柔弱的。”

卢士陵狐疑地看了粉裙少女一眼,见她一脸无辜,便挣脱开被她抱住的手臂。怒瞪荀涓,

“妖女,你又瞎说什么!”

“我是不是瞎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荀涓无所谓地回了一句,问那粉裙少女,“我叫荀涓,这位妹妹怎么称呼?”

“我叫明霞。”她一笑,看着荀涓眼中充满羡慕,

“姐姐长得真美,我要是也像姐姐长得这么漂亮就好了。”

说这话时,明霞又瞥向卢士陵。正与其四目相对。

卢士陵脸色一黑,道,“你自己好好的,要像这妖女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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