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这间礼宾兼会食用的堂屋,原本是大乐法物库的执事公房,门口还挂着“慎火停水”的警示木牌呢。
此刻室内不光燃起了数盏铜檠油灯,并且特意添置了两架焰火正炽的大炭盆,是以窗外寒风猎猎,屋里却温暖如春。
赵桓内穿貂狐软袄,外罩双层夹袍,再加上距离炭火只在咫尺之间,直热得如针芒刺背一般难受,索性站起身来,缓缓在堂上踱起了步子。
其实体热只是表象而已,他这是性躁心热啊。
方才已经把软禁郓王、羁押童贯、辖制胜捷军的全部计划,一股脑儿对李纲和盘托出了。本指望在决定命运的最后时刻,李大忠臣能帮忙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然而对方却只顾低着头喃喃自语,就像中了蛊惑魅邪似的,这个样子能不让人着急上火嘛!
就在赵桓暗自懊恼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响动,下意识扭头一看,不由愕然惊诧道:
“李,李公,你这是怎么了?”
李纲双膝跪在磨花纹地板上,重重地叩了一下头,语声哽咽道:“殿下明朝便要膺登大宝了,今晚却不惜纡尊降贵,亲到鄙处,示以至诚。知遇之浩荡天恩,李纲虽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不能报之以万一!”
突如其来表忠心,这让身为孤家寡人的赵桓情何以堪?除了眼含泪花赶紧把李大忠臣搀扶起来,这个时候说什么恐怕都是多余的了。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原本尴尬的场面瞬间活泛起来。
两人重新分尊卑落座,赵桓十分诚恳地请教道:“方才所说之事,李公始终不置一词,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是本宫行事过于草率了?”
李纲听了这话,肃然正色道:“请恕李纲直言无忌,幸亏殿下所谋之事胎死腹中,否则我大宋社稷危矣!”
啊?
赵桓暗自吃了一惊,有这么严重吗?当即瞪大眼睛问道:“此话怎讲?”
李纲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内禅绝非出自道君皇帝本意,内中曲折极为繁复,殿下此前可能误判了眼下的朝争大势……”
赵桓忍不住打断他道:“据本宫所知,父皇的确是采纳了给事中吴敏的谏言,不过若非出自圣心独裁,谁敢逆天行事?”
据史书记载,内禅之议的始作俑者,其实正是他李纲李伯纪。
当初李纲和吴敏密谋此事时,吴敏倾向于太子以储君的身份摄政监国,但李纲却拿唐明皇和唐肃宗这对父子俩的事儿举例子,说是只有内禅,才能让新君名正言顺地号召四方勤王之师——这话倒是实情,宋徽宗当皇帝的这些年,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早已惹得怨声载道,天下人巴不得看着他倒霉呢,新君登基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了。
“殿下此前幽居深宫,怎知现如今朝野内外,并非暗潮涌动,实乃惊涛骇浪啊!”
李纲眉头紧锁,深有感触。
言外之意其实是说,道君皇帝正处于急流旋涡的中心,内禅正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孤家寡人,都知道什么啊。
赵桓被他这话棘刺了一下,忽然想起此前的一个疑惑。
河东边军缴获了大金国相完颜宗翰签押的讨伐檄文,宰执大臣明明知道道君皇帝的脾气秉性,却依然在这个非常时期将其呈上御览,最终把老昏君刺激得心灰意冷,甭说江山社稷,就连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恐怕都无心眷顾了。
赵桓想到这里,试探着问道:“若照李公方才所说,莫非宰辅之中也有人居心叵测?”
岂料李纲立马摇头道:“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
吓,若是一群人的话,朝廷都堂岂不成贼窝了?
赵桓正待发问,李纲接着说道:“如今朝局被一罐两菜把持,看似权门一体,实则是老派和新派二分天下,若一方失势,另一方则必然独占鳌头,一手遮天,届时我大宋江山岂不危矣?”
一罐两菜指的是童贯和蔡京、蔡攸父子,这三个人正是宋徽宗赵佶深倚重赖的左膀右臂。据史料记载,蔡氏父子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不惜互相倾轧,甚至视若仇雠,几欲置对方于死地。这对位极人臣的奇葩父子,对于以孝治国的赵宋天朝来说,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过赵桓始终觉得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血浓于水嘛,蔡氏父子不会是在皇帝面前演苦肉计吧?
哪知他这个想法刚一冒头,立马被李纲接下来说的话给堵死了。
原来,本月初八童贯从太原逃归东京之后,立马联合老搭档蔡京以及朱勔父子,极力怂恿道君皇帝以东巡的名义避敌锋芒,留下东宫太子和现任宰执大臣坐镇京城,以御虏寇——其实是打着御敌之名,行和议之实,这样的话,既便将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罪责和骂名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可惜刚一提出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现任这些台阁重臣当中,除了太宰白时中、中书侍郎张邦昌以及尚书左右丞赵野和宇文粹中之外,其它如李邦彦、蔡懋、王孝迪、吴敏等等,都是跟着大佬蔡攸混的少壮派权门新贵,谁都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真要是将来割地赔款,东宫太子只打着开封牧的旗号,根本无法承担起丧权辱国的全部罪责和骂名,届时他们这些辅政大臣都得跟着吃挂落儿。
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却是卖白粉的心,这事儿估计傻子才会干吧,所以就有了内禅这种骚操作。
至于首倡内禅之议的李纲和向道君皇帝谏言的吴敏,不过是蔡攸等人用来操纵朝局的两枚棋子而已。
今晚如果不是太子亲莅李家示以至诚,李纲也不会往外吐露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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