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在玉盏中晃动,上回用的是白瓷茶盏,这回金陵九换成了白玉盏。
这白玉盏大抵是金陵九喜爱之物,保养得很好,一瞧就没用过几次,裴折亲眼看着金陵九从一堆锦盒中找出它,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个茶盏。
裴折心里不可避免的想到“看人下菜碟”,如果不同品质的茶盏代表着金陵九的态度,那从白瓷茶盏升级到白玉茶盏的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不过这念头只持续了几秒,就被裴折自己推翻了,他看了看堆成小山似的锦盒,慢慢收回视线,暗暗磨了磨牙:淦,他仇富了。
金陵九沏茶的动作很赏心悦目,这一点裴折上次见他沏茶时就知道了,金陵九身上自带一种宁静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跟着他的步调来。
裴折微低着头,捏着纸包,看到里面“惨不忍睹”的梅花香饼残骸,他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拘束紧张了,只有如往常般的从容淡然。
茶水溅出一滴,在小茶桌上留下一点痕迹。
金陵九眼中划过一丝懊恼,看来自己并不是有点激动,而是十分激动,激动到没有完全平静的心来掌握手中的一切了。
在裴折观察金陵九的时候,金陵九也在暗中观察着他,在看到裴折很快恢复冷静时,金陵九有一丝耐不住了,以至于无法稳当地控制手中的茶壶。
这对金陵九而言,是极大的失误,而他恰恰是最不喜欢失误的。
将茶水依次倒满茶杯,这一套白玉茶盏共有六只,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但金陵九还是将所有茶盏都注满了茶水。
准备好一切之后,他才落座,抬手向裴折示意:“请。”
裴折看了看依次排开的六只茶盏,排得十分整齐,在一条直线上,分毫不差,就连茶盏中的茶水也如此,停留在同一高度。从这些细微的生活习惯上,能够看出人的性格,裴折越过最靠近自己的一杯茶,从中间挑了一杯,抿了口,不动声色地观察金陵九。
金陵九没有反应,随手拿了一杯茶:“我只是觉得,这样安排会有些难度,有难度的事情才值得去做,并不是你所猜测的那样。”
裴折知道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想法,索性不再遮掩:“你没有强迫自己的倾向,但你乐于挑战,你最喜欢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成立天下第一楼,破除悬而不决的冤案,与朝廷分庭抗礼,在各种势力中游走……这些都是你乐于去做的。”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金陵九,你的野心很大。”
金陵九眼底的灼热更加强烈:“裴折,你真令我意外。”
如果说冷淡从容的金陵九像朗月初露,给人一种不可亵玩的感觉,那眼底洋溢着兴奋激动的金陵九就像是危险的火焰,他是无法回头的深渊,吸引着所有人前仆后继。
裴折蜷了蜷手指,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指腹染上一层艳丽的绯红,他垂着眸子,在那一瞬间,露出一丝迷茫与无措。
金陵九倏然捏紧了茶杯,待他再细看时,裴折已经恢复了正常,仿佛那一瞬间窥见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裴折轻声道:“近些年来,天下第一楼的势力愈发庞大,在南地一带甚至出现了拥护你的城镇,从破除一系列陈年冤案开始,你的存在就挑战着朝廷以及官府的权威,圣上却置之不理,甚至亲口允诺,承认了天下第一楼。慕名而来,经营日久,天下第一楼整合了江湖的势力,逐渐发展到现今的地步,权,钱,这两种东西都紧紧握在你的手中了,金陵九,你的野心还不满足吗?”
金陵九沉默许久,眼底的激动慢慢平息,冰冷的讥诮取而代之:“裴折,你还记得之前问我为什么要建立天下第一楼吗?”
“记得。”裴折指尖轻颤,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在此时,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金陵九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你说‘覆水难收,无奈为之’。”
金陵九眼底的冰冷缓解了几分,但仍然刺骨:“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你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你只看到我现在手中有‘二顷田’,合该做出佩相印的选择,又是否想过,我不要这六国相印,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说实话,在你眼中,天下第一楼就只是与朝廷对抗的逆贼,而我,就是野心勃勃的贼子,对吗?”
说到最后,金陵九反而笑了起来,他眼底曾有冰雪消融,而今又重新凝成无波的湖泊。
裴折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把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他脸上尽是和缓的笑意,眼中有狡黠的光:“我心中知道你是什么人,不会因任何言论改变,你是野心勃勃,但你也有苦衷,金陵九,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是朝廷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吗?其实你不回答我也能猜到,那些悬而未决的冤案并不全是手段,你是真的想为逝者伸冤,如今你来到淮州城,不管这里的命案与你有没有关系,你都不会置身事外。”
金陵九面色古怪,似乎有些奇异:“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置身事外吗?似乎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插手过淮州城的案子吧。”
“你没有插手,不代表你没有参与。”裴折放松下肩背,曲肘顶住太阳穴,“我大胆的再猜一猜,知府大人的死与你有关吧,你不会亲自动手,但你肯定知道内情,有可能还是你一手策划的。知府大人罪该万死,但孙六并无罪过,凭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出手,这就导致了两件案子联系不上,所以我觉得孙六的事与你无关,有人在故意破坏你的计划,而你今日会出现在添香楼,肯定是得了消息,前去调查的。”
裴折歪着头,不像喝了一杯茶,活像喝了一杯酒,坐没坐相,整个人懒散得不行,唯有那双眼无比清亮,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金陵九,你在算计我对吗?我不算倒霉,你也不算幸运,因为在你算计我的过程中,也有人在暗中算计你,我说得对不对?”
金陵九收敛了笑意,眼底杀机突现:“裴折,你能活到今日,命真是不错。”
裴折一怔,侧过身,整个人伏在了桌上,带着鼻音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委屈:“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这句话。”
金陵九觉得自己听错了,刚才还胸有成竹地猜测一切事情的人,敢三击撼天鼓与圣上据理力争的人,周旋于朝堂漩涡之中而安然无恙的人,堂堂第一探花,竟然会委屈。
如果刚才他也没有看错,今晚裴折已经不止一次失态了。
裴折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的命很大,所以你的夸奖,我就接受了,得九公子一句夸赞,可真是不容易。”
金陵九笑意浅淡:“你很聪明,但猜错了,我并不知道淮州城的事,知府大人的死也与我无关,确实是他邀我前来的,本来我不想来,但出了一件事,我不得不来淮州城一趟,至于上元夜宴的邀约,不过是送知府大人一个顺水人情。”
裴折并不相信,浑不在意地应了声:“那我很好奇,是什么事劳得动你。”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说了跟没说一样,废话!
裴折只当他是在胡编,仍然坚信自己的猜测没错。
金陵九起身,从屏风后的桌上拿过一封信来,递给了裴折:“这是左屏在房里发现的,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添香楼的原因。”
裴折接过来,并不急着拆:“把这个给我干什么?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信不信随你,我只是不想帮别人背黑锅。”金陵九淡声道。
裴折指尖一捻,捏着信封的手轻轻晃动,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他忘了自己鼻子受伤了,除了草药,闻不见其他味道。
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裴折几不可查地拧了下眉,这封信上的字迹,与太子殿下被掳走后,他们在太子殿下房间里找到的那封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一行字:你们要找的人在添香楼。
裴折掀起眼皮:“你们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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