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门可罗雀的山神庙,外头的平整草地上人头攒动,有老有少,庙里青烟淼淼。
三两个善信的泥瓦匠,搭伙修缮了漏风的檐角,添上新瓦,换了崭新的桃木大门。
清晨时分,山凼里雾霭沉沉,霞光冉冉,四个仙吏在庙门口一字排开,山神爷坐镇中央,别有一派威严。
连着三天,都有附近乡野的农人前来烧香。这些穷了十八代的村丁村妇,一个个拖着浑身泥污进了门厅,哆嗦着朝火盆里丢了黄纸,敬香,求愿,磕头起身。王二麻子就一身皂服地站在近旁,从一个竹篾筐里拿出一张蒸饼,饿极了的农人便沉默着抢了,似乎连手指都要一并啃下去,会说话的还要念叨一声山神爷慈悲。
“外头有水,别噎着了!”
王二麻子不知道第几次出言提醒这些饿死鬼。
分明前几天他也是一样面有菜色的闲汉,今天再看,却脸上白净,方头阔耳,像是县里头的公差老爷一般。其余三人亦是变化颇大,有了香火气息温养魂魄,最得山神爷器重的张还民面相愈加沉稳,张三的痴傻天性逐渐好转,连李四那杀才最近也收敛了不少。
果真不出所料,那灰头土脸的汉子刚跨过门槛,便噎得直锤胸口,踉跄夺下李四递来的水瓢,咕咚猛灌,才稍稍缓过一口气。
站在门口的张还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捉着一块木炭,在草纸上补全了“正”字底下一横,眉头一拧,抬头喝到:
“下一批,莫着急,蒸饼管饱,人人有份!”
草地上萁坐着三五十个乞丐似的乡民,低头默默啃着蒸饼,循声瞄一眼烟火缭绕的山神庙,眼中的漠然冰雪消融,一种名为人性的光辉星星点点。
草木随风摇曳,嫩芽抽条,山凼里这片小天地正勃发着浓烈的生机。
若有一名练气士在场,定会惊异地发现此处的自然炁场极为紊乱,丝丝缕缕的日月精华如打铁锻胚炸出的星火一般鼓荡,如野马呼吸,以山神庙为核心,凝聚出一团极为骇人的香火愿力。
九月初六,四位仙吏送走了最后一批从县城慕名而来的香客,半下午便早早关了庙门,分列两旁听候,张还民端着拇指厚的一叠写满正字的草纸,跨前一步,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宣道:
“禀山神爷,自上个月二十九日以降,累计香客有八百一四七人,不足车轮高的孩童六十八名……”
张还民的官话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
外人看不见时,贾生也不必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此刻手指敲打着桌案,声如打雷,呵呵笑道:
“尔等都是干吏。”
四人齐声拜倒,“不敢称功。”
不必多言,山神贾生嗯了一声,挥手让诸吏散去。
深夜,贾生才得空,阖上眼睛抽丝剥茧般地吸收白日吞进肚子的香火,庙门里檀香阵阵,泥胎神像高踞神龛,裂纹中隐隐迸射出道道金光,神异莫名。
约莫三更天的时候,贾生赫然睁眼,眼眸中金屑流转。贾生吐气开声,徐徐吹出一团棉絮状的七彩云团,空灵好动,沿着四面梁柱巡梭了一圈,便钻出门缝,眨眼间朝西边飞去。
西边好大一座山峰。
怪石嶙峋,荆棘乱生。
其名为五柳山。
七彩祥云飘飘然落入最近的一处蛮荒山谷里,似乎寻找到了什么。
瞬息而至,祥云悬在一只被利爪开膛破肚的野猪头顶,懒散打了个转,有些嫌弃,还是钻入了野猪湿漉漉的鼻腔。
忽然,那凉透了的野猪尸体居然撑着前腿吃力地站起来,口中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待腹腔肉眼可见地愈合后,野猪“贾生”眼神凛然,雄赳赳地钻入深而密的草窠。
它七绕八绕小跑了半个时辰,四面嗅嗅,终于,盯着一处泛着幽幽绿光的草丛狂奔而去。
呼查查~呼查查~
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寂静深山里十分刺耳。
“呔,哪~个山头的妖怪!”
前头响起一道没有起伏的声音,周遭弥漫起一股酒气,野猪亦步亦趋,离那抹瘆人的绿光近了,扬起前蹄,紧接着整个身躯便随风一涨,有了八尺高,带着班班血迹的皮毛变作一件看不出细节的黑色袍服,青筋毕露的手掌拨开茅草,让出半边笼罩在阴影下的獠牙。
“咦,哪,哪里来的野猪精,为何不答爷爷的话?”
髭毛乍鬼的小妖揉了揉眼睛,一见是同类,心中的警惕荡然无存,大着舌头问了一句,忽然一摊烂泥似的滑下板凳。
那野猪精缓缓打直身子,面骨咔咔爆响不断,须臾便隆出一张人脸,虬髯,眉毛驳杂,看着凶悍孔武。
虬髯黑袍妖精自顾自卷起衣袖,眼角一吊,瓮声瓮气地道:
“这儿便是五柳山?”
一盏死人头骨做的灯碗吊在槐树枝丫上,鬼火莹莹,风吹不动。
树影交错的泥地上摆了一张八仙桌,碗筷杯盏俱全,十几个赤发蓝脸的小妖醉了个遍地狼籍,腥臭气味叫人作呕。
那摔倒的小妖滚了一地土,将将爬起身,嘴中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什么,没理会来路不明的闯入者。
贾生捏了捏鼻子,忍受着妖怪们发散出的糜烂气息,大步上前,大喇喇地坐下,捉起一只还算干净的海碗,咕咚灌下一口血酒。
天知道他喝的是什么。
红毛小妖拍了拍水声隆隆的脑壳,同样拉了长条板凳坐下,不耐烦道:
“你这野猪精倒也不生分,说罢,打哪儿来的?找我们五柳山做什么?”
虬髯客双目四顾,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俺来自无肠山,说出来吓着你,俺与你们那周颙大王有旧情,此番是来投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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