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已开,路口的车道挤得水泄不通,摊贩们的吆喝声渐多渐杂,华瑶指向了离她最近的一处茶馆,罗绮朝她点头,她们二人就走进了茶馆的包厢。

厢房正敞着一扇红漆木窗,窗外是星罗街的风光景色。华瑶站在窗边,平心静气道:“你有事吗?”

罗绮似乎没料到华瑶对她如此冷淡:“殿下,您看过奴婢留下的信吗?”

“小姐,”燕雨抱剑而立,突然插话道,“你什么时候给公主留了信?你要是真留了信,我们哪儿用得着累死累活地找你。为了救你,咱们一共派出去四批人,每一批都无功而返,我还以为你死在哪儿了。”

齐风出声制止燕雨:“兄长,你别说话。”

燕雨好气又好笑:“怎么了,她都敢偷溜了,放在宫里要被板子打死,我这会儿讲两句实话,碍着谁了。”言罢,他转头对罗绮说:“你这人未免太不懂情理。你跑就跑吧,何必回来找公主,午夜梦回,旧情难忘?还是你银子不够花,缺钱来找补?”

罗绮朱唇微张,唇色泛白,那一双杏眼盈满热泪,再一眨眼,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她哭得无声无息,梨花带雨,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听了刻薄的恶语。

燕雨极少与姑娘打交道。他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也就华瑶和他讲过的话最多,但华瑶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被罗绮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转而说:“你、你缺钱,我可以借你。”

齐风忍无可忍:“兄长,闭嘴吧。”

燕雨咬紧牙关,没有反驳。

狭小的厢房里,仅放置了一张圆桌、四把竹椅,地板铺着青石,凹凸不平,倒也干净。

罗绮撩起裙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又脱去了发钗,泪如雨下:“奴婢从未想过要离开您。这么多年来,您待我如手足一般恩惠,半点苦头都没叫我吃过。宫里头没有哪个主子比得上您,便是让我为了您去死,我也愿意的!”

燕雨目瞪口呆:“你在扯什么鬼话?”

华瑶看了燕雨一眼,燕雨好似灵光开窍,读懂了华瑶的深意,这便继续说:“没人叫你去死吧。那天晚上,想跑的人,明明是我。后来我没跑,你呢?连个影儿都没了,叫我们好一顿苦找。”

罗绮竖起两指,对天发誓道:“那一夜,事出突然,我留了一封书信给庄栋,委托他将书信交付公主。”

罗绮口中所说的“庄栋”,是华瑶的另一个近身侍卫。不巧的是,盗匪突袭驿馆的那一夜,庄栋被歹徒打中了后脑勺,昏厥了好几天,眼下还在汤丰县养病,起码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复原。

燕雨就说:“庄栋半死不活了。”

“殿下!”罗绮的话语在紧闭的厢房里掷地有声,“原是我荒唐大意,这一回拖累了殿下,我已是该死的,若有半句虚言,定遭天打雷劈!那天早晨,我跟随一支商队出城,来了巩城,听闻公主也在巩城,还住进了巩城的公馆,我去公馆找过您,守卫不认我的令牌,我不敢吵闹生事,怕给您添了麻烦……我每日都在星罗街上游荡……”

她说自己“每日都在星罗街上游荡”,这句话,倒像是真的,因为燕雨也曾在星罗街上偶遇过罗绮。

但是,在燕雨看来,那时的罗绮畅快得很,舒坦得很,怎的如今又摆出一副哀思如潮的苦相?

燕雨半蹲下来,细细审视罗绮的面容:“有天晚上,我偷溜出来逛街,路过一家脂粉铺子,恰好,就那么巧,我望见你了,那天你还在笑呢,这会儿哭得跟个什么似的。”

罗绮猛地抹去自己的眼泪,怒火透过眼眶往外冒。她盯着燕雨,辩驳道:“我没来过巩城,见了新鲜的物事,是会笑的,这也不碍您的事吧?!”

她就像华瑶一样伶牙俐齿:“殿下是我的主子,一辈子都是我的主子,我心里牢牢地记着,可不敢像您一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从京城到汤丰县的路上,你私下里和齐风说过几次,你想逃跑,我全听见了!你怕累,怕死,怕担责,吃了十年的皇粮,受了十年的皇恩,还是个没种的懦夫!”

燕雨被她骂得愣住了,她还在说:“殿下心慈仁厚,你可着劲儿地作闹,料定了殿下不会重罚你!也就我们四公主对待下人像个人,倘若你的主子是三公主,你这一身皮肉早被扒了,做成灯笼高高挂在墙上!懦夫!”

燕雨气得胆裂魂飞,只觉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他本以为罗绮是他的同道中人,怎料罗绮比他弟弟还要愚忠!

他想弄清楚罗绮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她非但没有说明白,还把他好一顿臭骂,他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索性岔开双腿,懒懒地坐在了地上,不像是在皇城当过差的侍卫,倒像是跑江湖卖艺的武夫。

“燕雨确实有错,”华瑶忽然开口道,“你呢,罗绮?”

包厢里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齐风单手握剑,站在门边。他耳力极佳,能听清三丈之内的一切人声,因此常被华瑶派去守门。他也想知道罗绮为何要走,目光也落在了罗绮身上。

罗绮的手掌撑着青石地砖,指甲紧扣地面,结结巴巴道:“奴婢……十年前,曾经离宫两年。”

罗绮比华瑶大了九岁。十年前,她才十六,华瑶也才七岁。那时候,华瑶住在淑妃的钟萃宫里,而罗绮是淑妃的侍女之一。

罗绮的语调娓娓动听:“奴婢的祖籍在虞州。十年前,昭宁十四年,奴婢的父亲去世,母亲重病卧床,淑妃特许奴婢归乡探亲。奴婢入了宫,本应是皇宫的人,心中只装着主子,但奴婢自幼家贫,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宗族的长辈们一向不待见我的母亲和妹妹,欺负她们孤儿寡母,贪夺我从宫中寄回家的银子。倘若我不回去,母亲和妹妹们处境险困,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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