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惟安坐临时搭建的椅子上, 有一下没一下抛着手里的糖。
东倒西歪扎着马步的孩童们,滴溜溜的眼睛跟着那颗糖转。
是糖欸。
如今的情形下,能吃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
糖这种东西, 变得稀有。
吴惟安淡淡扫过去一眼,看向最前头的哥哥:“想吃?”
哥哥诚实地点点头:“想。”
旁边的妹妹也眼巴巴看着。
吴惟安勾唇一笑,一伸手将糖抓在手心:“这是我的。”
说完起身而走。
别说是这些小屁孩。
就是他女儿,他也不会让的。
这是纪家军到的第一天。
清河郡一带皆受灾严重,不仅仅只是清河郡,更有上下游多个郡县。
每个郡县人数都在310万不等, 而纪家军只有六万。
故而此行, 纪明皓只带来一万精锐到最严重的清河郡,其他五万分别至其他各郡县。
离清河郡一带更近的军营, 就算日夜兼程赶过来,也要十日左右。
而下方被困的百姓,有些尚有避难之所, 但也撑不到十日。
矿洞外的空地之上,雨依旧在下。
纪明皓将一万兵分成三个三千,各自营救三个时辰, 而后换一波。
剩下一千, 则灵活调度。
钱宜佳和徐乾作为纪家军中最骁勇善战的兵, 站在第一列。
雨落在银灰色的头盔之上, 而后滑落,顺着脸颊而下。
可他们站得笔直,就像一旁树林里的树木,任雨水落在睫毛间, 哪怕再痒, 也无动于衷, 一动未动。
纪明皓的眼缓缓扫过他们,沉声道:“夜晚严寒,且视物艰难,更有敌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但这不是我们不去的理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下方被困的百姓,就看诸位的了!”
一万纪家军沉稳有力道:
“是!”
“是!”
“是!”
纪明皓手一挥,当前三千纪家军跑动着往洪水滔滔的下方而去,另外七千则回到刚扎好的营帐之中抓紧时辰修整。
纪明皓把自己也编入行伍之中,就欲跟着先头的三千士兵而去。
哪想纪明双跟了出来:“二哥,我和你一起。”
纪明皓停下脚步,深深看着七弟,道:“你白日已忙了一天,不用去。”
纪明双很坚持:“可二哥,你白日也在忙,可你现下不也准备前往?宜宁他们也是如此。”
纪明皓一笑:“你和我们不同。”
纪明双不明白:“有何不同?”
纪明皓望着下方,听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道:“我们是军,而你不是。”
军永远在百姓之前。
于他们而言,下方被困的灾民是百姓,站在他面前的纪明双,也是百姓。
“明双。”纪明皓道,“我问你,若是三妹白日也执意要下去帮忙,你会如何?”
纪明双皱起眉:“这太危险了!”
若是纪三真的要下去,他一定会拼死阻止。
纪明皓伸手,拍了拍纪明双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纪明双下意识跟了两步,而后停下。
他懂了。
懂二哥的意思。
纪明双回到矿洞之中。
白日刚救上来的灾民,有受伤的,便留在这处矿洞。
其他没怎么受伤的,还有原先在矿洞之中养伤养好的,便转移到其他远一些的驻扎地。
纪云汐和宝福她们一起,在给新伤患包扎上药。
纪明焱也跟上去帮忙。
他帮一位背部被划伤的姑娘上药。
这种特殊情况下,也没什么条件再去顾及男女之间合适不合适。
姑娘见到这般好看的小郎君,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舍得拒绝。
可没多久,姑娘便一把推开了纪明焱,道:“公、公子,男女授受不亲,我,我还是等夫人她们给我包扎罢……”
太疼了!
就算这位公子长得好看,也太疼了!
纪明焱摸摸头,便转头欲给一旁的大爷包扎。
大爷刚刚亲眼看见纪明焱给姑娘上药的架势,吓得忙护住伤口,结巴道:“我、我我不急!”
接二连三被拒绝,纪明焱咬着唇,抱着双膝,默默蹲在了角落自我反省。
大家都不让他包扎,他的医术,真的有那么差吗?
纪云汐喊他:“六哥。”
纪明焱哎了一声,跑到纪云汐旁边:“三妹,你喊我?”
纪云汐伸手:“剪刀。”
纪明焱当即拿了剪刀递给纪云汐。
纪云汐将包扎伤口的白色布带剪下,又把剪刀递给纪明焱。
纪明焱便把剪刀放回竹篮之中。
可明明,那竹篮离纪云汐自己就很近。
包扎完后,纪云汐站了起来。
纪明焱提着小竹篮,跟着站起来。
两人刚好看见矿洞口站着的纪明双。
纪云汐看了眼七哥,低头和纪明焱说了几句,而后到一旁取了干的衣裳。
她走到矿洞口,将衣服递过去:“七哥,换了罢。”
纪明双接过:“好。”
纪云汐扬唇一笑。
纪明双跟着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明双第一次明白。
也许世间,最难的并不是一腔孤勇。
正当纪明双心内震动之时,忽而一个人影从他面前闪过。
他微微一愣,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眼睛上蒙了条黑布,但在这矿洞间走动,也如鱼游水,还能精准避开跑跑跳跳的孩子们。
那是雪竹。
一炷香前。
拿着扫把的雪竹,望着越扫越脏的地面,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这矿洞脏得要命,可下头本身就是土,又怎么可能扫得干净呢。
他无法,去找了毒娘子。
毒娘子缩着身子窝在角落嗑南瓜子。
这回她没再乱吐瓜子皮,而是吐在了晚上用膳的碗中。
雪竹静静地立在毒娘子身前,小脸严肃:“矿洞很脏。”
圆管事和宅长老年龄都稍长,唯独毒娘子和雪竹年纪相仿。
两人算是一起长大的,毒娘子很了解雪竹,闻言就明白了雪竹的意思。
她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他们行动之时用的黑色头罩,给了雪竹一个建议:“你自己撕一条下来,绑眼睛上。”
雪竹一想,眼睛就亮了。
很脏扫不干净怎么办,把眼睛蒙上看不见不就行了!
雪竹拒绝了毒娘子的好意,他觉得毒娘子的头罩不太干净。
他自己那块比较干净。
雪竹当即就到一旁的角落里,精准撕了一条下来,还拿随身携带的绣花针线缝好了边角,甚至还绣了一根竹子。
代表这是他雪竹的私人用品。
而后他便给自己绑到了眼睛上。
这是他们到清河郡过的第二晚,一直困扰雪竹,令雪竹内心暴躁的源头,终于完美解决。
等雪竹走后,纪明焱跑跑跳跳到毒娘子旁边。
他在毒娘子面前蹲下,上上下下打量毒娘子,问:“你为什么会有南瓜子!”
毒娘子美滋滋道:“纪家军里有个嘴边有颗黑痣的小伙子,他腰间别着个防水的牛皮袋,里头装的都是南瓜子。我刚刚特地从他身边经过,抓了好几把。”
毒娘子这么一说,非常自来熟的纪明焱瞬间就对上号:“那人叫徐乾。”
“我管他叫什么。”毒娘子脸色一白,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
纪明焱:“阿毒姐,你这是怎么了!中毒了吗?我来给你看看!”
作势就欲把脉。
毒娘子一脚踢过去:“给我滚!”
纪明焱:“你不可讳疾忌医啊!”
毒娘子:“老娘这是来癸水了!”
纪明焱哦了一声,明白了。
见毒娘子神色恹恹的,不想和他说话,只想安静的嗑瓜子。
纪明焱便又回到了纪云汐旁边,帮着递这递那。
纪云汐往角落的毒娘子看了眼,问:“她怎么了?”
纪明焱回:“她说她来癸水了。”
纪云汐安静地看了眼她六哥,有些无言:“那六哥你不想点法子?”
“可我不会治癸水欸。”纪明焱摆摆手,“没事,她说她明日就好了,而且她那一脚踢得可有劲了。”
纪云汐:“…………”
算了。
兄弟自有兄弟福。
夜已深。
和昨晚不同,今夜依旧时不时就有被救的灾民上来。
故而矿洞之中也缺不了人。
人手不足,纪云汐让宝福几个丫鬟从百姓中挑了几十人出来,仿照纪家军那般,分批轮流照料伤患。
纪云汐交代好后,差不多也已到了子时。
她回到马车上就寝。
马车中间是小桌子,左右垫了毛毯,刚好能各自容一人躺下。
从上京城到凉州一路,两人就是这么睡的。
这两夜亦然。
吴惟安已躺在了左边,蜷缩着身子。
拿来盖的毛毯照旧掉落在地。
纪云汐捡起,给吴惟安重新盖上,轻手轻脚回到右边躺下。
一旁的矿洞里,宝福和秋玉大姐几人忙到后半夜,才由其他人接替,紧了紧衣裳,便在角落躺下了。
矿洞中条件简陋,地上只铺了层纪家军带过来干燥的茅草,盖的是纪云汐带来的被褥。
只是被褥不多,差不多三人共用一床。
宝福和秋玉大姐刚好躺在一个被窝里。
先头还很困,但如今熬过了头,真的躺下时,睡意反而没了多少。
秋玉大姐用手臂推了推宝福:“你和你家夫人那些丫鬟都不太一样。”
说起这个,宝福可就不困了:“哪里不一样?你变着法儿骂我呢!”
秋玉大姐翻了个白眼:“那些丫鬟虽都是丫鬟,但一个个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搁不知道的人看来,还以为也是哪家小姐呢。就你,乡野泼妇的模样!”
宝福瘪了瘪嘴:“本就不一样。她们都是纪家家生子,我不是。”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反正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秋玉大姐:“啥?”
宝福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明天还要早起,我困了。”
没过一会儿,便传来宝福打呼噜的声音,打得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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