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国是一位泥腿子出身的老红军,上过战火纷飞的战场,幸运地活了下来。孟建国这辈子最恨日本鬼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孟家代代从军,保家卫国。

喏,孟守僵完成了父亲的愿望,到了第三代却卡住了:长孙孟红林身强体健,脑瓜好使,是一棵好苗子,孟守僵却舍不得送进军营。孟建国罕见地没有反对,私下对战友说,孩子妈妈走得早,是为了读书没的,家里得对孩子负责,得让孩子读大学。

孟建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孙子身上,可惜,孟宏略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八岁查出糖尿病,别说当兵,一半时间都在请病假。

孟建国很奇怪,全家壮得像牛犊子,哪来的病?仔细一问,石文珊母亲有糖尿病,不用问,孟宏略继承了外婆的基因,娘胎带的病根。

孟宏略儿子孟凯旋娇生惯养,更别指望了。

孟建国只好移情第四代,喏,周日孙子拖家带口来了,老头把孟红林拉到一边,悄悄问:“什么时候再生一个?”

2016年政策放开,夫妻可以生两个孩子了。

孟红林心里有打算,“过两年,等露露上学,现在她妈妈带不过来。”

又说:“到时候挣到钱了,我买个大房子,您搬过来,跟我住对门。”

孟建国呵呵笑,显然对孙子能不能挣到钱怀有疑问,不过老头不在意:“打小就说大话,我不缺钱,我在这住的挺好,我哪儿也不去。”

这倔老头!孟红林像小时候一样搭着爷爷肩膀,可不敢用力了,“那哪儿行?您不去,我挣钱都没动力了,您这不是阻碍我发财吗?再说了,不是说好了吗?”

25年前,小小的孟红林背着新书包,牵着爷爷的手去学校,路上不知怎么蹦出一句:“爷爷,等我长大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孟建国哈哈大笑,“那你媳妇住哪儿啊?

小孟红林理直气壮:“我跟爷爷住,让我媳妇住对门!”

孟建国笑得脸都疼了,“哎呦喂,都惦记上媳妇了。”

时隔多年,孟建国依然呵呵大笑,把趴在屋檐下的两只狗都惊动了。“你养好你老婆孩子就行了,给我添个重孙子,我就闭上眼了。”

另一边,冯依晨戴着旧斗笠,兴致勃勃地在院子后面的菜地穿行,不时摘一颗青菜或青辣椒。右侧长着一丛特别绿特别鲜嫩的萝卜,她抓住叶子往外拔,费了半天力气没拔动。

“妈妈!”露露拎着一个盛满鸡蛋的小篮子奔过来,右手举得高高的,“有一只大公鸡啄我的手!”

冯依晨就着阳光打量女儿小手,没什么痕迹,“疼不疼呀?”

露露骄傲地说:“我不怕疼。”之后好奇“妈妈你在干嘛?”

她把那个特别结实的萝卜指给女儿,小姑娘二话不说就放下篮子,撅着小屁股抓紧叶子,嘿呦嘿呦用力拔。

像她爸爸。冯依晨忍着笑,左手抓住女儿,右手拽紧萝卜叶子。僵持片刻,胜利天平向母女俩倾斜,一个西瓜那么大的红萝卜带着长长的根须和泥土不情不愿出土,母女两人一起跌在地上,笑声传出很远。

孟红林抱起女儿掸掸土,听女儿告状“有一只大公鸡咬我的手”就龇牙咧嘴:“谁呀?谁敢咬我们露露?我们把它吃了!”

大公鸡是孟建国的报晓鸡,准的像闹钟,舍不得吃,锅里炖着一只小母鸡。老头儿早早烙饼切肘子,自家腌的豆酱,冯依晨炒了葱花柴鸡蛋、糖醋萝卜皮,洗黄瓜、生菜和辣椒,蒸南瓜芋头,五颜六色一大桌。

孟红林姥姥家在村子另一头,老太太去世了,小姨和舅舅没在家,今天没见着。

席间爷孙畅饮,酒量都很大,东倒西歪的。

回城路上,孟红林滔滔不绝地讲小时候的事。

他从小到大跟着爷爷,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大学才离开家,和父亲就生疏多了。等孟宏略出生,孟守僵全部精力放在病孩子身上,给长子的时间和精力就更少了。

就连经济上,也是爷爷给他零花,孟守僵负担孟宏略的开销,买房亦是如此。

“我爷爷说了,以后这边房子给我。”副驾上的孟红林醉醺醺,打个萝卜味的嗝儿,女儿皱着小鼻子。“到时候地里都拔了,给我们露露种萝卜,想炒着吃就炒着吃,想拌着吃就拌着吃。”

这些事情,冯依晨不是第一次听,脑海计算:这一次,能把老爷子救回来吗?

回到城里,路过一间丈夫旗下的“果多美”,冯依晨搬成箱橙子芒果,又拿红提和车厘子,孟红林有点意外: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岳母生日,妻子突然大方起来?

冯依晨顾不上丈夫了。

尽管打过电话,亲眼见到母亲蒋芳霞,她依然心脏剧烈跳动,手脚不听使唤,像一根木头戳在原地:是母亲啊,好端端的,能呼吸能说话能站立的人,而不是一个糊涂壳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一个小小的骨灰匣。

此时此刻,她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2016年,发自内心的庆幸和惊喜把她整个人笼罩了。

蒋芳霞也被从天而降的馅饼惊呆了:女儿来了,带着丈夫孩子带了吃食,像寻常回娘家。

她手足无措,高兴是高兴,不知道怎么办好,不敢碰女儿,弯着腰,想拉露露的手,“露露,来,找外婆来,哎呀,多漂亮的裙子呀!”

在露露心里,外婆还不如邻居婆婆熟悉,在原地不动。

好在爸爸来圆场了,一边把礼物拎进屋一边和岳母寒暄:“从我爷爷那过来,自家种的,新鲜着呢,您尝尝。”

蒋芳霞满脸笑“老爷子身体可好?你爸你妈怎么样?你弟弟家孩子也幼儿园了吧?”又说“喝了不少?”

孟红林嘿嘿笑,“陪老爷子喝了一口。”

蒋芳霞想劝女婿“少喝点”,又不敢,问起外孙女“露露,跟外婆说,老师教什么呀?”

露露挺起胸,“教ABC,教画画,老师说我画的特别好。”

蒋芳霞一下子高兴了,“像你妈妈!你妈妈人家是专业的,学的就是画画!”

冯依晨呷着茶,用余光打量四周:这是蒋芳霞第二任丈夫的住处,普普通通两居室,电视是旧式的,沙发也该换了,看得出主人经济状况一般,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塑料花和彩色桌布、沙发巾把房间装点的明亮温馨。

原来,母亲生活的地方是这样子的,冯依晨想。

“孙伯伯呢?”她忽然开口,“佳玲姐佳庆哥呢”

这是冯依晨第一次主动提起继父和继兄姐,蒋芳霞愣一下,忙不迭解释:“佳玲佳庆昨天来过,你孙伯伯爸爸不舒服,送医院了,你孙伯伯值班去了,我晚上替他去。”

她沉默了。

到了饭点,蒋芳霞嘀咕起来,想问又不敢,孟红林也看表:差不多了,该走了吧?

想不到,冯依晨说,晚上简单点,我们带着菜。于是蒋芳霞欢天喜地弄出两个菜,西红柿鸡蛋汤合了孟红林的胃口,一口气喝半锅。

告别的时候,冯依晨对女儿说,“跟外婆说,下周还来。”

这就是常来常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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