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来,米粮这样最基础的东西,杂货铺多少都会备一点,这一家也没有,是巧合吗?

顾落知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景初维也觉得奇怪,他直接问道:“那掌柜可知城中有哪些杂货铺贩卖米粮?”

掌柜性子绵和,他耐心地同顾落知和景初维说道:“两位公子想购买米粮,可以到城中几家米行去买,我们这儿有丰盛米行、晋升米行……”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这几家米行,但顾落知和景初维还是安静地听掌柜说完,而后顾落知才回答道:“多谢掌柜告知,只是我们买的分量并不多,便想着还是在杂货铺里采买。”

掌柜脸上露出几分难色:“两位恐怕在城中各个杂货铺里买不着米粮。”

“买不着?”顾落知疑惑地挑起了眉梢,“这是为何?”

掌柜回答道:“武昌府里所有杂货铺都没有米粮卖,若是想要买便只能去米行,而城中的米行便是我将将说的那几家。”

景初维双眼微眯:“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杂货铺不卖米粮,这是武昌府的惯例?”

掌柜苦笑一声:“客官,并非我们不想卖,我们这些杂货铺收不到米粮,想卖也卖不成啊。”

闻言,顾落知和景初维对视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只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掌柜。

掌柜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七八年前吧,几大米行突然提高了收米粮的价格,如此,相比起我们,农户们自然更愿意将米粮卖给几大米行,后来仅仅经过两三年的时间,我们这些散户便收不到米粮了,甚至连那些小米行都处境艰难,渐渐地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到如今,米粮生意掌在几家大米行手中,旁人万万莫想再分一杯羹。”

顾落知和景初维立时看出了其中的明堂。

几家大米行通过价格,变相禁榷,将米粮生意笼在了手中。

所谓禁榷是指朝廷对某些商品实行专卖,例如盐、铁、酒等,禁榷是户部最重要的财政收入手段之一,由此可见其中能够积累多少钱财。再加上湖广乃是鱼米之乡,将这项生意握在手中,如此积累起来,道一声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这几家大米行的行为便是变相的禁榷,且在官场上定然有人想帮,不然也不会仅用七八年的时间就成功了。

顾落知和景初维一边暗暗思索,一边又听掌柜念叨了几句:“万幸的是,几家大米行做生意还算诚信,没有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举。”

呵,没做伤天害理之举?就怕其中有更大的问题。

顾落知和景初维并肩走出杂货铺,两人甫一和侍卫们会合,便异口同声地开口说道:“严承(闻井),马上分派人手去打探城中的各个杂货铺……”

话还没说完,两人又同时停了下来,而后转头看向对方。对视片刻后,景初维朝着顾落知眨了一下眼睛,顾落知会意,重新将目光落在严承身上。

“严承,马上分派人手去各个杂货铺打探,询问他们店中是否贩卖米粮。打听清楚之后直接回客栈禀报。”

严承虽然还有些没弄明白情况,但他没有耽搁,直接分派人手去城中暗暗打听。而顾落知和景初维便带着其余的人先回了客栈。

客栈中,两人再次相对而坐。这次,是景初维先一步开口:

“这种类似于禁榷的手段朝廷并没有明令禁止,若认真论起来,这算不得罪名。”景初维脸上神色淡淡,他低垂着眸子,似乎是在思索着某些事情。

顾落知直接皱起了眉头:“可若是放任他们以后恐有极大的隐患,先不说其他,就说这仅仅是七八年的时间便积累出了几个富埒陶白的商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听着有些夸张,可它却是事实。”

听着顾落知有些着急的声音,景初维回过神来,他的目光落在顾落知的脸上,见她急得紧紧地抿着嘴角,他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就有些想笑。

“别急,我并没有说不管此事。”景初维抬手为顾落知斟茶,“我尚在思考其他的问题。”

浅白的雾气在顾落知眼前缓缓升腾,景初维轻柔的嗓音真的让顾落知的情绪平缓了一些,她接过景初维递过来的茶饮了一口,仿佛堵在胸口的那一口气随着呼吸缓缓吐出,消散。

“什么其他的问题?”顾落知开口问道。

景初维没有隐瞒,直言不讳:“所谓‘同行是冤家’,几年前,为何几家大米行忽然一起将收米价格统一提高呢?”

顾落知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思忖片刻后道:“你是怀疑有人向他们提出了这个办法,并在其中为几家牵线,促成了此事?”

景初维不禁勾了一下唇角,在心中暗暗赞了顾落知一声头脑灵活反应迅速:“若是没有人在其中牵线搭桥,这几家米行会突然‘齐心协力’?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吧。”

顾落知觉得景初维说得很有道理,她继续按着思路想了下去:“会是谁?何员外?毕竟如今何家可是这武昌府里的首富。”

景初维却和顾落知有不同的想法:“也可能是一个能为这几家提供便利之举的人,正是因着有他出面,这几家才敢联合起来做出这种事。”

两人的猜测都有道理,那么便需要调查出更多的消息来证实谁对谁错。

顾落知现在有些知道监察御史们为何会没发现其中的不寻常了。因着需要巡查的公事较多,一般情况下监察御史们会查看米粮的真实产出情况,售卖价格,销往何地等,甚少去关注府城里到底有多少商人在卖米粮,她和景初维能发现这一点,也算是误打误撞。

终于有线索了,他们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顾落知一边饮茶,一边思忖着该如何顺着线索查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景初维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顾落知疑惑地看着景初维。

“我又大概想明白了一件事。”景初维垂着眸子看着杯中的茶水,唇边的笑意十分真切,“陛下让我们来湖广,恐怕并非湖广有事,而是京中有事,他并不想我们这么早便回京。”

顾落知顿了顿,道:“这事表明上看不出端疑,只有清楚具体情况后才能发现问题,陛下远在京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也就不可能特意派我们来暗中查探了,你借此来确定是京中有事。”

景初维没有回答,只朝着顾落知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她说得很对。

顾落知却皱了皱眉头:“可是我并没有接到京中出了什么事的消息。”

“我也没收到消息,恐怕是陛下不想让我们知道。”景初维漫不经心地说道,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样,“陛下如今已然长大,他若是想如此行事,我自然该听从他的命令。”

顾落知看着景初维的双眸,发现他说出这番话来是真心实意,他应该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他想委婉地告诉她,在这件事上,他们二人是一致的,往后在这方面不用如此防备他。

顾落知很快想明白景初维的意思,不过她并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景初维注意到顾落知的神情,见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而后便说起了下一个话题:“只要不出什么纰漏,京中的事我们暂且先别管吧。”

顾落知想了想,颔首道:“如你所说,如果确实是陛下的命令,我们应当遵守,便先将这武昌府里的事调查清楚。”

两人的意见再次达成一致。

景初维一听顾落知的回答,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认真说起来,同朝为官好几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共事。”

顾落知哼笑一声,玩笑道:“难道上朝的时候,我们在陛下面前商量事务不算是‘共事’吗?”

好听点叫共事,难听点叫吵架,谁能想到在太和殿里水火不容的两人此时此刻正坐在一起神态平和地饮茶。

说来也好笑,皇帝其实并不知道武昌府的事情,他不过是随口一言将两人指来了湖广,竟真让顾落知和景初维查出了问题。这世间的机缘巧合还真的说不一定。

景初维看着顾落知的脸,眸中不禁闪过一抹笑意:“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觉得同落知兄你‘共事’很是愉快。”

顾落知抬了抬眉梢:“我倒是和太傅大人有不同的意见,我觉得以前的‘共事’方式更让我觉得舒心。”说完,她暗暗含着一点挑衅的意味看着景初维。

景初维和顾落知对视了好一会儿,他双眼微眯,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他的这副模样就像是紧盯猎物的狐狸,被如此目光注视着的顾落知忍不住心跳加速,她下意识转头,避开了景初维的眼神。

一声轻笑声很快在身旁响起,顾落知感觉到景初维仍然在看着自己。

她抿着唇角坚持了一下,最后没能敌过那如有温度的目光,她匆忙起身走到了窗边,借着打开窗户的动作,背对景初维,让他看不见她的脸后,顾落知的心跳才稍稍平缓一些。

真是丢脸啊,明明是自己挑衅在前,却率先败下阵来,嘶,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过就是看着自己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顾落知在心中暗暗鼓了一口气,想转身重新坐回景初维身边,只是她一转过去,就和景初维看着她的目光对视了,心中的那口气顿时消散,她立马又转回了身体,面朝着窗外的街道,不敢再看景初维的目光。

浅浅的低笑声再次传来,顾落知更不愿意坐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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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严承带着人回来了。

“大人,我们探听了府城里大半数杂货铺,他们店中皆无米粮贩卖,我们询问了理由,是因为七八年前几家大米行突然统一提价,将小米行和杂货铺弄得都收不到米粮……”

严承禀告的内容,和当时那掌柜的说词没有出入,武昌府里的几家大米行确实用了特殊手段,拢住了湖广治所及其周围的米粮生意。

将将等消息的时候,顾落知已然想好了该如何查,她对景初维说道:“七八年前的事情现在恐怕很难留下线索,不过我们可以去问问当年那些小米行,那时他们生意做不下去,自然该想着如何自救,他们会去调查原因,说不定他们能发现某些线索。”

景初维颔首:“好,我让闻井去查查当年那些小米行。”

严承暂且休息,闻井又带着人出去调查,直到晚膳后,他才带着人回来。

“八年前武昌府里有很多小米行,属下先整理了几家叫得上名字的,大人们先看着,明日属下会将全部米行的消息整理好呈上来。”

闻井做事比严承细致许多,他先将城里有些名气的小米行调查清楚,然后写在纸上呈给景初维和顾落知看,并且写得很详细,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一目了然。

顾落知和景初维坐在蜡烛前,两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都很是专注,直到烛光微微晃动,景初维才稍稍分出了心神。他拿起小铜剪,将烛芯减掉一些,烛光顿时变得更亮了。

这一番动作并没有打扰到顾落知,她半垂着眸子,眉头轻皱,仍旧看得十分认真。

景初维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顾落知的侧脸上,他看见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她的睫毛在烛光的照应下投落出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眸光,就像是乌云遮住了玉轮,让景初维心中莫明生出了几分可惜之情。

他不知道自己注视了她多久,直到顾落知翻动纸张发出细微声响,景初维才回过神来,他赶忙放下拿了半天的小铜剪,重新垂首看向手中的纸页。

纸页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景初维读过一遍却没留下印象,他现下只能注意到自己仿佛近在咫尺的快速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顾落知率先看完了手上的一半纸页,她将纸页的顺序重新整理了一下,而后一边将纸页递给景初维,一边说道:“我这一半看完了,给你。”

景初维的动作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我尚未看完,稍等。”说完,他迅速收敛心神,认真地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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