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篱门,入眼是个狭小的场院。院子里晒着七八行野菜,旁边角落里还堆着没编完的藤器。院子东侧种着青菜,两只村牧嘉奖的鸡仔在菜地里走来走去,唧唧叫着,试图从土里翻出几只虫。

阳七是在院子西边的角落里看见父亲的。他佝偻着身子,身前放着两只大木盆,盆里衣服堆得比阳七都高。阿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用棒槌捶打着揉了皂角的衣服,一边抬眼看着用草绳拴在篱笆上的十二妹。

他今年不过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和大屋里的村牧一样老。皮肤干皱着耸拉在骨头上,头发花白,肤色比院里的土地还要黑黄。

阿母嫌弃他,每天打他比吃饭还勤快,更愿意把口粮献给村牧,让她得以到奴棚快活一宿。

可父亲还是给她生了十三个孩儿,连村牧都羡慕她的好福气。

于是村牧纳了三兄做小,生了对双生女娃,转手又将他卖给比自己还老的老妪。

那年阿兄才十四岁,拖着刚生产的身子,背井离乡,不知生死。阿父也是在那年大病了一场。

站在篱门边,阳七觉得阿父的白发又多了,白的比黑的还要多。她眼睛发胀,使劲揉了揉脸,挤出一个笑容。

“阿父!”

阳七叫唤了一声,看见吃力地挥着棒槌的男人愣了愣。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阿父,我回家了!”

阳七撒开丫子将枯瘦的男人抱个满怀。男人实在太瘦了,瘦得成了一把骨头,连十岁的阳七都能环着肩将他整个搂在怀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僵硬过后男人哽咽着拍着阳七的背,“以后可别再跑了,阿父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皱了皱眉,阳七觉得大概是父亲怕自己真死在外面,被野兽吃掉才不叫她跑的。可她不跑,早就被打死了。

“没事的阿父,小七长大了,有本事,能照顾自己的。”阳七得意洋洋地宣布,“我想好了,这次回村我就是要请村牧把我从家里分出去,自成一户。阿母和阿姐打我,不给我饭吃,我也不靠她们。我以后就住山里打猎过活,阿父你也和我一起,我再也不会让你被欺负的!”

“小、小七!”一直温顺得如泥胎木偶的男人哆嗦了一下,突然疯了似的一把将阳七推开。“你说什么呢!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能离开家呢!”

“可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你就要死了啊!”

阳七被推了一把,险些坐到地上。她心里突然很委屈,又生气。从小到大父亲都没高声说话,怎么她要救他,他却反而骂她呢!

“从我记事起,阿父即便头日生产,第二天也要下床干活,从没有一时得闲,即便这样还要日日遭打。家里偶尔余下谷物米粮,阿母宁愿给村牧换了去奴棚里耍,也不多给阿父一口粥喝。她、她还卖了三兄,饿死了四个孩子。她不是个好阿母,你干嘛还要跟着她!”

苍老的父亲一脸茫然,他嗫嚅半天,怯怯地说:“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她是我妻主,男人离了妻主,可就活不下去啦……”

“你还有我啊!”阳七眼圈一红,忍不住真掉眼泪了。“我长大了,我养你啊!”

男人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瞅了阳七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

阳七生生把自己气哭了,她就不明白,阿父怎么宁可在家里日日磋磨,挨打受饿,也不愿意和她出去闯一闯呢!

离开这个污糟的家就这么难吗?!

“小七,你也别走啦,在家里忍一忍……忍一忍就都过去啦。”老父抬起手,想拉阳七,阳七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避开了。他又怯怯缩回手,低着头闷声嘟囔。“忍一忍都过去啦。村里虽然穷,但只要节省些,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可比在山上被野兽吃好多啦!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阳七退后一步,又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村子,村里的人,或许活该祖祖辈辈,都只能跪在田地里向贵人祈求一口/活命粮。

只要忍一忍,或许还是活得下去的。一忍就是一辈子,这辈子到死也就这么过去了。

“阿父,小十三被扔了。并不是忍一忍就活得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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