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子把蒋家人送走后,便回过头来找他的从侄孙。

一进灶房门,他就看见那小小的一个人正对着刚起锅的汤饼面露愁色,后者抬眸也瞧见了他,便随之又站得更端正了些,唤道:“叔祖。”又续道,“对不起,我先前走了神没看住火,汤饼有些坨了,我再重新给你做吧。”

“好了好了。”谢夫子笑笑摆手,招呼他过去,“咱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我原是要带你出去吃的,倒是你不嫌麻烦,那中午你就将就了,晚上我们再出去。”

谢暎自觉此番表现砸了锅,也说不出什么来,耳根子微红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都不是对吃食多么讲究的,于是一碗微坨的汤饼很快便热乎乎地下了肚。饭罢,谢暎又主动地去洗了碗,然后才回到自己居处所在的书室里,打算再整理一下东西,顺便还能看会儿书。

书室不大,他刚进去便一眼看见了角落里那张已近乎焕然一新的卧榻。

谢暎愣了两息,然后立刻转身出来,对正坐在懒架上摸着肚皮消食的谢夫子说道:“叔祖,榻上的被褥……”

“哦,就蒋家小娘子刚才带人送来的。”谢夫子还笑着冲他挑了挑眉,“好看吧?缎面文绣的被子,我摸了两把,软得很,舒服。还有床更厚实些的,我给你收起来了,等再冷些拿出来换上。”

谢暎虽不如大人们识货,可他有认知,也有直觉,所以他能够看得出这被褥的确是好东西,不止是好东西,而且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无疑肯定还是个贵东西。

他感到很不安。尤其是当从叔祖说两床被褥都是要给他用的时候,他更是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等着自己主动表示些“孝心”。

于是思绪微转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侄孙初来乍到,想来蒋家小娘子是看在叔祖的面上才送了这样的好东西来,还请叔祖先用。”

他心里也想,若是从叔祖把那床更好的拿去了,自己的负担也才能轻些。

谢夫子听了这话,却一时没有言语,而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直把谢暎看得有些局促起来,才忽而一笑,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什么好东西。人家蒋家是富贾,做的本就是布货买卖。你瞧着不舍得买的,于人家手里头不过寻常,放着也是占地方的玩意儿。别人既是要与你交朋友,那你收了也就收了,往后大家如平常般好生相处,也没什么可心亏的。”又颇自得地道,“且那蒋大姑娘现在跟着我认字,尊师重道也是应当。”

“至于我,你就不必操心了。”谢夫子悠悠道,“你瞧着不好的,我却觉得亲近,用久了其实真还舍不得给你。”

谢暎顿了顿,回头又往那张卧榻上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院门外忽然又传来了声音。

——“谢夫子在家么?”

祖孙两个不由对视一眼,谢夫子使了个眼色,谢暎了然,走过去打开了竹门。

门外站着个梳着一窝丝,身穿檀香色素纹褙子的老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使,一个端着座绘有墨梅的纸枕屏,一个则捧着香炉。

老妇人见着谢暎,迅速上下一顿打量,随即便笑了起来:“想必这就是谢夫子的侄孙小郎了吧?”

谢夫子此时也已从后面缓步走了上来,见之,便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亦笑道:“妈妈来此有事?”

老妇人客气道:“我们家大姑娘听说巷子里头搬来了新邻,所以特让我送两样迁居礼来给谢家小郎。”

谢夫子呵呵笑着,拉过谢暎侧身让开,说道:“替我们谢过沈小娘子。”

谢暎有点意外,但还是很迅速地跟着他叔祖作出了反应,礼貌地道过了谢。

等送走了沈家的人,他便问道:“叔祖,这位沈小娘子也是您的学生么?”

“我哪能有那个资格。”谢夫子笑着这般说道。

谢暎敏感地听出了他言语间状似不经意的两分自嘲,顿时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好像问错了话,于是决定闭上嘴。

然而谢夫子却主动地续了下去:“你叔祖我不过一个老秀才,人家沈主簿可是正经的进士及第,他的儿女启蒙都是他亲自带的。”

谢暎微愣,几乎是瞬间,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爹爹便是在进京赴考的时候出了意外,若那时能一切顺利,不知他爹爹能否进士及第?想必一定是可以的,他爹爹……

“哦,对了。”谢夫子忽然又道,“想必待会还有人会给你送礼来。”

谢暎正要远飘的思绪被他打断,听着一时没能回过神。

谢夫子笑了笑,回身一边往懒架那边走,一边随口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咱们这巷子里有意思得很。”他也不具体说是个怎么有意思法,只道,“先前蒋小娘子那般动静,定然大家都是知道了的,你看,这沈小娘子这就送了旁的来。”

“至于这姚家,”谢夫子道,“我估计送的东西不会越过了那两家去,但意思总会到的。”

虽然从叔祖并未明说,但谢暎却并不迟钝,相反,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使得他在这方面有着敏锐的触觉,他立刻便自觉明白了对方说的“有意思”大概是个什么意思。

谢暎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之后果如谢夫子所言,姚家也来了人上门,送的是用自家彩帛铺里的细绫做的两双白绫袜。

他只好也在叔祖的授意下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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