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铁门半掩,门卫室空着,不见人影。
嘉南仰头看,前方的水泥建筑中只有四楼的舞蹈室亮着灯,其他楼层的窗口黑黢黢的,仿若幽深的洞穴。
她才走几步,闻到空气中的烟味,花坛后有红色火星一闪一闪,两个保安在闲聊,语调呷亵:“魏校长又带女同学出去咯?”
“可不是嘛。”
“这里到底是文化宫还是鸡窝哟?”
问罢,他们发出含糊暧昧的窃笑。
嘉南改道从另一个方向绕进楼中。
推开舞蹈练习室的门,走到打卡机前打卡。
规矩是柳曦月生前定下的,除了周末集中安排的舞蹈课程,周一至周五需完成十小时的打卡,保证他们的训练时常。
“滴——”。
打卡声惊动了角落里玩手机的苏蔷。
她看见嘉南很惊讶,撩起自肩头垂下的卷发,问:“你怎么来了?魏春生没有通知你去挽月会所演出?”
“你确定那是演出?”嘉南道。
苏蔷一时哽住。
舞蹈表演,附带陪酒,被揩油。
去年冬天柳曦月突发心梗去世,丈夫魏春生继承了她所有的遗产,包括她悉心打造的芭蕾舞团,和舞团中的女孩们。
柳曦月用心经营十五年的文化宫,魏春生只花三个月,让它名声狼藉,变成了保安口中的“鸡窝”。
撤掉了所有兴趣辅导班,只留下了王牌舞蹈班——雀山芭蕾舞团。
这个班的成员全是柳曦月亲自筛选留下来的。她要身体条件好的,舞蹈天赋佳的,能吃苦的,能坚持的。他们来学舞,柳曦月不仅免学费,还给补贴,让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因家庭拮据而中途退出。
嘉南八岁给柳曦月敬了拜师茶,至今已经跳了九年舞。
舞团里像她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如今魏春生带着她们谈生意,赴宴会,年轻漂亮的女孩们成为了酒局饭桌上的筹码。
学生们背后直呼魏春生的大名,给他起不雅绰号,当面则恭恭敬敬叫他魏校长,魏先生。
愤怒和恐惧都压在心底。
她们当中家庭条件好的都退出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无路可走的,前途渺茫,刚好任魏春生拿捏。
今晚的局,苏蔷原本也被要求去,但她崴了脚,没办法。
苏蔷靠着墙壁,拿手机跟新交的男友调情,这个月她谈了三个。放任的滋味好过空虚,她想要找人陪她玩。
嘉南去更衣室换好了舞蹈服和足尖鞋,开始压腿,练基本功。
重复的动作跳了一遍又一遍。左脚踮着,右脚高高抬起,修长手臂划过一道圆弧,像鸟类扇起翅膀。
每个动作都力求完美。
她的肩颈和背脊上爬满了汗水,但远远不够。中午食堂中那块多出的红烧肉挥之不去,即便吐出来了,也有负罪感。
不断跳舞,不断出汗。
直到身体支撑不住,她才停下来休息。
“你也太拼了。”苏蔷视线仍在手机上,给男友发了张露骨的表情包,余光瞄向嘉南,问她:“你做什么事都这样吗?”
跳舞是,读书也是。
柳曦月曾经承诺的条件太优渥,使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从小就把生活重心放在舞蹈特长上,几乎半放弃了文化课程,只有嘉南,在校成绩一直不错。
洛陵一中出了名的难考,她是凭自己本事进去的。
嘉南没回话。
苏蔷也不在意。
对面网恋的男友担心她发的是骗照,发了视频通话过来,苏蔷正打算接,被一个电话意外打断。
“喂?”
电话里的人对苏蔷说了什么,苏蔷不断看向嘉南,一边说:“对,她在舞蹈室……在我旁边,好……”
对方让嘉南接电话。
苏蔷把手机递给嘉南,用口型无声地告诉她:“魏春生。”
嘉南看见手机屏上苏蔷备注的是“死龟公”,直白露骨。嘉南指间都在滴汗,她擦干净手才接电话,“魏先生。”
魏春生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不耐烦,只说:“嘉南啊,你的手机关机了。”
他是江南水乡人,说话和风细雨的:“打不通呢。”
“没电了。”嘉南说。
“那我发的信息你有没有收到?”魏春生又问。
“什么信息?”嘉南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迟。”魏春生很好说话,“我把地址发到苏蔷手机上,你现在过来就行了。
“我让司机去文化宫接你。”
嘉南推脱不掉了。
她用毛巾擦干汗,换回了自己的棉服。
苏蔷评价她的穿着:“真土。”最简单朴素的长款棉袄和直筒裤,没有任何装饰。
又说:“纯也是真的。”
素面朝天,却吸人眼球。
“你长这么漂亮,不谈男朋友浪费了。”苏蔷关掉空调和灯,跟着嘉南下楼。
“男朋友有什么用?”嘉南问。
苏蔷:“用处可多了,可以花钱给你买东买西,还能逗你开心解闷……”
嘉南:“会愿意给你花很多钱吗?”
“当然不会啦,”苏蔷清醒地说:“人家也不是冤大头,给我点点水果沙拉,送送花,还是没问题的。”
嘉南想了想,说:“好像不够。”
苏蔷:“哇,看不出,你好大的野心。”
嘉南平日里沉默寡言,跟谁都不亲近,苏蔷本以为她清高,是不屑于花男朋友钱的那种人。
“看来当你男朋友不容易,会被你榨干。”苏蔷开黄腔。
魏春生的司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车停在文化宫的铁门外。
保安站在门卫室窗口,目睹两个女孩上了豪车,再次露出了鄙夷的笑。
车内后座宽敞,苏蔷偏要挤在嘉南身边。
嘉南问她:“你也要去吗?”
“顺路。”苏蔷晃了晃手机,说:“我去找男朋友的,他刚发的朋友圈定位就在那附近。”
他们是昨天在社交网站上认识的,今晚两人第一次见。苏蔷补了个妆,对着气垫盒上的小镜子整理头发,一路上忙得很。
嘉南转头看窗外的夜景霓虹,两岸高楼迅速倒退。
到达目的地,下车之前,苏蔷忽然问嘉南:“你怕不怕?”
“她们都说现在只是被揩油,再过一阵说不定就被安排上某个大老板的床了。”苏蔷说得直白,展颜一笑,口红色号明艳,“当然啰,钱肯定翻好多倍。”
还真有人愿意,甚至不需要魏春生使手段。
这样一来,真坐实了“鸡窝”一说。
嘉南莫名想,如果鬼神之说是真的,柳曦月死后魂魄不散,看见这一幕幕,会作何感想。
苏蔷用手肘撞了撞嘉南,“问你呢,怕不怕?”
“怕有什么用?”
嘉南重新系上围巾,关上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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