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之上有三岛,十洲列于其中。上生神芝仙草,金玉铺地,传有仙人居焉。
而作为四海名义上的统治者,敖广自然知道那十洲三岛是何人治下。在此大劫纷起之际,居于其上的生灵又是何其的有幸。
他借着海底暗流躲开天上地下诸多视线,踏足紫府,见洲中人、妖往来,一片祥和,不由得叹息一声。理了理身上不见任何华彩章饰的朴素衣冠,方才向候在一旁的小童拱手一礼。
“东海敖广,求见帝君。还劳道友通禀。”
那小童并不受他此礼,略微侧身,道:“帝君候龙王久已,请随我来便是。”
敖广自爱子死后,往来紫府数次,自然知晓这小童虽看着年纪不大,却是帝君亲信。且一身灵气清正,气韵不凡,可见亦是修道有成之辈,并不能以貌取之。然而,见其待人接物,从不曾有丝毫倨傲失礼,即使知他数次造访紫府皆因有求于帝君,亦不曾挟恩凌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于他。
敖广心中苦涩愈发深重,然想到所求之事终于到了有结果的一天,仍是强打起精神,亦做足礼数,随那小童往东华宫而去。
东华帝君一向不喜喧闹,宫阙之中也不过寂寂数人。有那小童领着,敖广自是一路通行,直往一静室而去。
龙族虽日渐势弱,但到底存世已久。作为四海龙族之首,隐隐知道东华帝君来历的敖广自然清楚,这世上论起蒙蔽天机,能胜过东华帝君者,怕是连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之中,亦不过寥寥。
是以一进入这间静室,他一直提着的心便落了下来。看着静室之中流转着碧蓝光华的灵魄,即使不是第一次见了,仍不禁红了眼眶。
“帝君……”
他满怀期待地望向静室中斜倚在坐塌上的男子——不,或许应该称呼其为少年,却只见他悠悠抬起了右手,示意他莫要多言。
龙王下意识噤声,然后看那不过人族十岁上下少年模样的帝君坐直身子,轻推了一把被他抱在怀中毛发如雪、几乎与他的发丝融为一体的白狐。那白狐也是颇通人性,懒洋洋地抬眼看了一下敖广,便轻巧地自帝君膝头跃下,走到领着敖广来此的小童面前,用它那蓬松的尾巴扫了扫他的脚踝。
小童抱起狐狸,冲帝君微微欠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而被那白狐吸引住视线的敖广这才回过神来,一、二、三……八尾,那狐狸是……
“到底是我长洲青丘族人。”
少年帝君浅淡的声音唤回了敖广的注意,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无半分意外。
然而,连这“惑乱”商纣的妖狐都能从圣人的眼皮子底下被救回,那他的儿子……
“我儿——”
“龙王,莫要心急。”东华帝君看着静室之中已渐渐凝出龙形的灵魄,视线飘渺仿佛落在遥远的他方。“玉册封神后,天庭和灵山才会真信你儿魂飞魄散。”
不比看似罪孽深重的妲己,东海的龙三太子,才是这场封神中,天庭和灵山最欲除之而后快的存在。
——说到底,妲己不过是无意中得罪了女娲。女娲既已惩戒了她出气,又有他亲自出面,一只无关大局的狐狸的生死其实反倒并没有多么重要。至于东海的这条小龙……
龙王听得此言,即使过去了那么久,仍觉得心头发颤。
他的儿子,落地即为真仙,有大罗之资,是自祖龙陨落以来,龙族唯一有望真正一统四海的未来帝君。然而,大劫骤起,他们龙族的希望却成了千七杀劫下的第一道亡魂。剥鳞断角,抽筋流血,死得何其惨烈?即使玉虚明珠下界,也不该、也不该……
他遍寻东海,却连三子一缕残魂都搜寻不得,怒火和悲痛烧却理智,联合三位兄弟掀起滔天巨浪,欲水淹陈塘关,为三子复仇。
那灵珠子转世的少年虽桀骜跋扈,但眼神透亮,自尽得干脆利落,亦惨烈坦荡。他看着陈塘关上同样被鲜血染红的城墙,突然忆起了有一日他那自幼乖巧懂事的三子带着无法克制的喜悦向他倾诉的话语。
“父王,我在陆地上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是三子鲜有的、孩童般的雀跃,藏着几分一眼就能看出的、幼稚的炫耀。
那时他板着一张脸,故作严厉地告诫三子不要没事偷溜出龙宫玩耍。背地里却还是暗示了龙宫守卫,偶尔对三太子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了他这不可多得的快乐。
可是,吾儿啊,你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死在这“很好、很好的朋友”手中,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首恶既诛,过往的回忆也唤醒了敖广的理智。纵使痛失爱子与龙族未来帝君,但敖广知道,自己不能让龙族卷入这场天地大劫。一腔悲愤无处可平,却也只能含恨退去。然后,他意外得了阐教那位清源妙道真君的上门拜访。
清源妙道真君杨戬,他纵使之前不识,却也有所耳闻。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以稚龄之身从天兵天将的追杀中逃脱,得庇于昆仑,后又拜入阐教门下。而后不到十年,便道法初成,拿着一把开天斧,劈山逐日,令天庭颜面尽失的。
当年的那一场大闹天宫,四海八荒不知多少人看了那位初登帝位的昊天的笑话。即使那时西海龙宫为了不惹祸上身,不曾在杨戬负伤坠落西海时出手相救,但他那三弟敖顺可还是时不时提起自己对这位清源妙道真君的欣赏。
而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这位真君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那个杀死了他爱子的灵珠子的同门师兄弟。
他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太乙金仙,准圣之下的高手又哪里是他这个徒有虚名的东海龙宫所能拦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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