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猛地回头,是顾沧行。

他披着黑色的大衣,在寒风中从郁郁葱葱的墨绿色剪影中走过来,颇有压迫力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

谈北遥偷偷把酒杯往身后藏了藏。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顾彤见了他跟老鼠见猫一样,缩了下脖子心虚的打招呼:“哥,你怎么过来了?”

顾沧行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顾家的花园,我为什么不能过来?”

触及到他的目光,顾彤抖了一下,脖子又短了两分。

苏妗红着眼眶柔柔弱弱的开口:“沧行哥,我好久没见你了……”

“苏小姐。”顾沧行礼貌地点了点头,“苏伯伯在找你,快回去吧。”

顾彤如蒙大赦,拉着还要说什么的苏妗就走了。

花园里就剩两人,顾沧行的目光终于转到了谈北遥身上,似乎还皱了皱眉,像是头一回见他一样,目光里充满了审视跟某种很奇怪的感情。

硬说的话很像个遗失亲儿子的老父亲在二十一年后找回了儿子,但却发现儿子成了社会人渣那种表情,痛心中带着点愧疚,愧疚中还有一点怜爱。

谈北遥被这慈父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抿了下唇:“顾总我也回去了?”

顾沧行点点头,却又冲他伸出了手。

谈北遥怔了一下,眼角余光看见苏妗都走远了还一步三回头。

他恍然大悟。

嗐,顾总也是不容易,明明是个烈女,这时候还得演戏。

懂懂懂。

谈北遥抬手,动作颇大的把手放到他手心里。

顾沧行沉沉地盯着他,痛心愧疚怜爱不见了,谈北遥似乎能在他额头上看到一个井字。

“酒、杯。”

烈女咬牙切齿。

谈北遥这才明白过来。

他尴尬的笑了笑,把手撤走,默默把酒杯拿出来放顾总手里。

酒杯里的酒已经喝得只剩个浅浅的底了。

顾沧行没想到这小子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得这么爽快,背地里根本不把他说得话当回事。

叛逆期?别人的话根本不听?

再一想这人的身世……顾老爷子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清冷又孤傲的谈小少爷确实过得很苦。

谈老爷子没去世前还好,家里那堆豺狼虎豹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谈家夫妻俩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也能过得不错。

等谈老爷子因病去世,哪怕顾沧行不关心谈家,也听过两耳朵谈家发生的事。

黑心的大儿子卷走公司所有财务出国了,公司破产清算时一堆烂账记到了老二头上。

谈家夫妻俩变卖了谈家的老宅,没等着还账就有一堆亲戚闻着肉味扑了过来。

夫妻俩根本没出过校园,哪是这帮人的对手?

等顾老爷子从国外听说赶回来已经晚了。

谈家成为历史,这夫妻俩自己的财产都被骗得一干二净,只留给了外界数不清的笑话。

守不住家产的窝囊废、没本事的缺心眼……那段时间总能在各种地方听到这些充满恶意的代称。

但就是这么一对被人取笑的夫妻却真是有种傻气的执拗,他们婉拒了顾老爷子的帮助,带着刚满四岁的幼子搬进了二十来平的出租屋里,褪去“谈家”这个富贵的标签,认认真真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

一年年过去,夫妻两个努力工作,日子也越过越好。

但天意弄人,一场车祸后夫妻俩双双丧命,只留下一个还在上高三的儿子,这同样没出过校园的,无依无靠的少年就这么落到了他舅舅手里。

说起谈北遥的这个舅舅,委实不算个东西,自己亲姐姐在世的时候从来不伸手帮一把,夫妻俩去世后立马把刚成年的亲侄子攥到手里,拿学费要挟这还在上学的孩子去宴会上应酬,把他当货物一样往外推,打得什么主意一眼便知。

顾老爷子也是听说了一些什么,这才火急火燎地把人接到了顾家。

两年前顾沧行见他时只觉得只觉得他瘦,仿佛风大一点就能把他吹散了。

他伶仃的站在那儿的时候垂着头,像一丛还没盛开就凋零花朵,有种木炭燃尽后灰沉沉的颓败感,是没有棱角,无趣又顺从的漂亮珍珠,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再金贵也没半点活气。

这样也好,以谈北遥这种情况如果还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生,怕是以后的日子很难熬。

顾沧行不喜欢这种没有鲜活气的人,但作为恋爱合约的对象,他对谈北遥的顺从一贯很满意。

——至少在发现这小子言行不一之前,顾沧行是觉得他乖巧的。

但原来竟看走了眼。

小小年纪就嗜酒,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还茶言茶语的……大问题没有,小毛病一堆。

难为顾沧行以前还觉得他是一张白纸。

什么白纸,这纸上别的颜色不知道,反正现在看来绿色超醒目的。

而且这小子还……那么喜欢自己。

谈北遥应该已经不记得了,小时候他们是见过面的。

那时候小谈北遥才两三岁,谈老爷子还没过世,谈家夫妻俩来顾家拜访老爷子。

大人有话要说,就把这小屁孩塞给了已经十岁的顾沧行。

顾沧行厌恶姓谈的一切生物,冷着脸把这小子丢一边不管,自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小谈北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扑到他腿边,被顾沧行拎着后领从腿上撕开丢到一旁。

这么来来回回两三次后,顾沧行皱着眉恐吓他:“再往我身边凑就把你从窗户那儿扔出去。”

身上还带着奶味的软趴趴幼崽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眨巴眨巴眼睛,笑得灿烂,被捏着衣服拎起来也不怕,还用刚学的称谓奶声奶气地喊他。

“……哥哥!”

两人只相处了那么半个小时,顾沧行别的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那双淡色的瞳孔,在金色的阳光下像流淌着的蜂蜜,有一种干净的甜意。

而现在,那个像云朵一样干净的小崽子长大了,变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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