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过,有时周六日的晚上他都已经入睡,床边也会突然出现拿着手电筒的李娴,她会静坐再床边一直看着他,也不说话,有时会静默的叹气。

直到他装睡不下,只能睁眼看她,李娴看他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着手电筒,用凝重的目光看着他。

他经常会觉得那是一个惊悚的画面,哪怕那是他的妈妈,他也会紧张害怕。

她看起来精神有些失常的模样,又开始絮絮叨叨的说,她在这一个星期里遇到不开心的事。

大概又是,她想走,她想跑,她说,说不定哪一天他醒来就会发现她死了,没了,也许是自杀了,或者她哪天不见了,那她一定是不要他们了。

她经常性不承认张希是她的孩子,好像那样就能摆脱这里,摆脱她嫁给张宪的事实。

她对这里不满意,包括所有,也包括张希。

她会在张希睡觉的床前诉说,在他醒来时说,刷牙时说,吃饭时说,放学回家后说,连他坐在院子里想晒太阳时也会说……

只要他一待在她的身边,或者是路过停留在她旁边,她就会日复一日,每天都在重复这类的话。

说家里怎么穷,怎么买不起东西,会突然神经质的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挥手让他过去,有大事跟他说,说家里这星期买不起米面了。

或者张宪又怎么骂她了,说她手里没有几块钱了,说谁家的亲戚又不把她当人了,看不起她要把她当成傻子耍了……也让他平时多懂点事,多看着点意思花钱。

那样的话每说一次都会让张希觉得他不该上学,他吃的每一顿饭都是罪恶,上的每一天学都是错误亏欠,他就该不上学就该出去打工一样。

他听久了就会不敢再要每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哪怕只是几十块钱,哪怕他在家里拿的是最少的生活费。

他也提过,但是李娴说张天和张苏都在县城里上学,要用的钱多,你又不用,你在乡里上学,这时他就会沉默的点点头,他在学校里连贵一点的饭都不敢吃。

李娴也不会管张希想不想听,爱不爱听,但他只要听够了表现出不想听的意思,或者直接逃跑不听她说话。

她就开始对他大吼大叫,会用像要把他生吃活剥了的表情看着他,说,

“张希,现在连你都不听我话了,连你都要这么对我,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好人,你是不是想把我逼死,你是不是想造反,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我是你妈,我把你生下来的,你就得什么都听我的,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不听我的话就是在反抗我,你不孝子!以后有你受的!”

“上帝会惩罚你的!我看你也被魔鬼附身了,你现在说话都是假的,你跟那些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支配你!你现在身体里就是魔鬼,他在支配你反抗我,不顺从我的意思,我是你妈,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听我的!”

“我要克服上帝给我的磨难,他都是为了我好……张希你迟早得死,你不听妈的话以后一定会下地狱!你看好了,你看好了……”

然后再在他无力且恼怒的表情里,再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会让张希觉得这些都是他的错。

事实上他很多年乃至离开家时,也是这么认为,毕竟他找不到到底这是谁的错,那还是他的错。

但兄弟俩似乎叛逆期越来越严重,不愿意听她说的废话,所以她就找了这个她不喜欢,也不会反抗她的孩子。

张希长时间对她总是有种莫名的恐惧,还有种怕她真去死亡的恐惧,和哪天不见了的恐惧。

他要一面克服不熟悉彷徨的环境,一面保证自己不被李娴折磨的神志不清。

但他不会说,就像以前一样,他会在每个星期都逃也似的回家,那里才是温暖的港湾。

可回家好像没那么开心的纯粹了,他最开始间隔一个星期回家,他可以把那里当做了受伤可以缩回去的温暖龟壳。

可他自从无意中得知,原来他们每一天都会在数着日子等他回去看他们。

那种漫上心头的酸楚让他说不出话来,以至于后来的每个星期他都要固执的回家,那不仅仅是一个温暖的龟壳了,他甚至把那当做必须要完成的事,生怕他不回去以后他们的希望要落空。

他光待在李娴的家里,想想就已经要偷偷的落泪。

所以哪怕那一个星期补课一天,哪怕恰逢天气下了大雨他都会选择回去,他不想他们的期待落空,那种等待很久很久最后没有见到的伤感,他不想他们再去经历。

他如果不回去,自己就会生出一种负罪感,很强烈,也会觉得自己在哪都坐立不安,更觉得会对不起他们,并且往后弥补不了。

他不能对着他们说出下个星期我不来了的话,他永远记得那一次说完后,他俩失落的表情。

那好像是手上长了倒刺,越扯越疼。

所以那天下了大雨刮了大风,他还是风雨无阻的回家,路上风雨大,他在风雨中逆行。

张希一只手骑车一只手撑伞力气总是不够,反正身上已经淋湿,他干脆别着伞蹬车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到家。

他刚回去就看见了在屋檐下等待的姥姥,他把车扎在门口,对着姥姥绽开笑颜心甘情愿的喊了一声。

刚一进门他就被姥姥拉着擦着脸上头上的水,催着他,“笑啥,快点过来,你看看都淋湿了,等会得感冒,给你倒点热水赶紧喝喝。”

她说着嘴里还嘀咕着,“下这么大雨,我还以为你晚上不来了,刚才你姥爷躺在床上还在念叨,下这么大的雨你咋走,他刚才趴在窗户边看着雨,念叨了几个小时了,我想你肯定不来了,他就天天念叨你,上个星期从你刚走开始,就开始想着了,就是不肯跟你说……”

张希长大了,虽然很喜欢亲近他们,但太多于肉麻的话和想念的话,没人教过他,就像是姥爷姥姥想念他时也总是借着他人的嘴说出。

他也羞于直白的表达他的想念,尽管他在心里想了无数遍。

他走去那个房间打个招呼,姥爷就会很开心的对他笑,露出牙齿掉落后老态且干瘪的笑意,或者会点个头表示他知道他回来了。

他想,他肯定也羞于表达,所以故作淡定。

张希本以为今天会依旧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可他在厨房扒拉完饭,打算去睡觉时,姥姥偷偷把他拉住。

她说的很小声很小心,家里姥爷管钱,她平时会帮姥爷买烟酒回来,找回的零钱她会藏起来当做私房钱。

所以她这次给他偷偷的买了橘子,村里的大路上一个星期会来几次卖水果的车,所以她每天都留意着,从星期二买了以后都在放着,她一直没吃留着。

她满含笑脸的给他拿出来,像献宝一样,他其实没多喜欢吃橘子,也没多开心和惊喜,但还是笑着打开看了,橘子已经放烂了。

她没吃一个在给他留着,所以根本就没发现,她想着他在李娴家吃不好穿不好,怕他受罪,不受待见,就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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