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璟的脸色难看至极。
侍从偷眼见主上的视线盯着一张小小纸条许久,几乎要将字迹灼出洞来,壮着胆子试探,“殿下,我们可还要往丹凤门方向找寻?”
“不必。”
赵元璟将纸条攥成紧紧一团,眸中愠怒不变,语气冷得像结了冰凌,“启程回宫。”
他真是低估了自己的枕边人,也真是低估了赵元昭那个废物。
一个女人罢了,她想死在外面,尽可随她。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知明明担忧到要亲自出宫找寻的主上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这又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众人叉手应声,掉头回宫。
及时送来纸条的梁弈无声弯了弯唇。
赵元璟被簇在队首,身边有眼的俱是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一行人鱼贯穿过宫门,静得只能听见马蹄踏雪的窸窣和辔头边悬着的金杏叶摇晃碰撞的碎响。
……
赵元昭果然说话算数,才过了几日,沈灵霜和阿春就被送出了宫。
她们甚至光明正大地坐在车中驶出宫门,期间也无一人上前搜查。
将右银台门远远甩在车后时,阿春喜不自胜,又有些不明显的踌躇,“娘子!我们出宫了!”
沈灵霜则是欢喜又惘然。
喜的是终于逃出了深深宫禁,迷茫的则是不知此次该何去何从。赵元璟说的其实没错,沈家早没了,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
但这惘然也只转念间,她抚抚安静的小腹,握紧阿春的手,很快又找回些信心。
前路再难,有她的孩子,有阿春在,只要能离开赵元璟,离开长安,终归会走出一片天。有了自由身,她可以走遍大好河山,还继续重操旧业,在暗地里继续教那些可怜的女子识字。
沈灵霜的思绪渐渐飘远。
今时不同女帝当政那会儿。
登基后的赵准当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女帝设立的官方女子学堂,禁止女子再读书识字,想要从根子上彻底绝了再出一个女帝的可能。
世家权贵们自然会继续在私底下让人教家中的小娘子们习字,好等嫁娶时的待价而沽。但那些平民女子,尤其是家境贫苦的,原本还可在女帝下旨创立,供她们读书的学堂里识字,但学堂却都新帝被关停,彻底绝了她们上进的门道。
一时之间,明面上,上至贵女闺房,下至村女枕边都再无诗书踪迹。
但女帝在位多年,民风渐开,见识过女子也能在朝堂上与郎君们一争高下,指点江山的潇洒自在,总会有些人不甘于被禁锢,不得不永远臣服于男子之下。
先是不少女郎们借着礼佛,赏花,出游等幌子,自发地聚起各种小聚,悄悄地教被家人禁止的同伴识字。后来便有人大胆在民间组织起隐蔽的小学堂,招揽同伴,吸纳教导坊间贫困好学的女童。
沈灵霜也是其中一员,她有一个手帕交,是平阳长公主的长女长乐郡主,名唤温玉和,两人自幼相识,一道在小学堂教过不少贫苦女子识字。
温玉和总说,女子读书开智,与郎君们一争高下,此为百年、千年的大计。
灵霜心思浅,倒也没想那么多。
就她能看到的,单只说民间,识文断字的女子往往比之男子更细心,也更受雇佣长工的店家欢迎。有了稳定的月银收入,哪还用处处看夫家的眼色,都挺直了腰板,能够自食其力、终生不嫁的自梳女都比从前多了许多。
只是自打她嫁给赵元璟,温玉和又远嫁南下后,就不得不收敛起来,已经许久未曾去过慈恩寺里藏起的那所小学堂,还因此被不少昔日闺中好友冷待。
车驾驶过热闹非凡,齐整宽阔的朱雀长街,窗外许久未听到过的熙攘人马车声充斥人耳,带来久别的欢喜。
倏地,车驾剧烈颠簸一下停下来,打断沈灵霜的思绪。
车帘被掀开一角,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顺势一股脑滚到她的脚边。
“呀,娘子,是尺玉!”阿春惊喜不已。
沈灵霜微讶地将不住扒拉着她膝盖撒娇要抱的长毛团子捞起来,她不敢支窗露面,隔着车壁压低声试探,“外间是?”
清越的男子嗓音混杂在人声里传了过来,“刚巧遇见,尺玉大约是发觉娘子在附近,就闹了起来,还要烦劳娘子帮我照料几分。”
他顿了顿,“再者,我刚刚从城外接了徐娘子来,徐娘子说有话要对娘子说,不知娘子可否让她一道同车?”
这点小事,沈灵霜爽快地答应下来。
女郎摸摸翻过肚皮撒娇呜咽的胖猫,眸子里盈出几分笑意,她见了尺玉心生喜欢,没想到它也这样喜欢自己。
徐贞湘上了车,见女郎微微低着头,周身的光晕温柔宁静,眸里闪过一丝不忍。
沈灵霜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难免回望,目光里几分好奇,她曾揣测过赵元昭许是与这位徐氏娘子有些瓜葛,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又觉得有些不像。
这位徐娘子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徐贞湘的目光下滑,落在女子纤细尚且一握的腰间。
“沈娘子是打算将这个孩子生下吗?”
沈灵霜顿了顿,继而点了点头。
她声音轻柔,很是坦然,“若是我家中还有亲眷,许是会犹豫,毕竟皇室血脉流落在外,难免引起轩然大波,不得安生。但如今沈家只剩我一人,我很想要它。”
不止是出于母亲的本能,更多的是想在这世间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如此,她行走于世时,也会有个挂念,有份寄托。
她不会因为孩子的生父而迁怒它,再说了,日后这个孩子会随她姓沈,与赵元璟再无半分干系。
女子轻轻抚着小腹,唇角扬起的弧度柔和安静,眼里仿佛缀满了光。
看得徐贞湘别过眼去,她顿了顿,将真相挑明,“沈娘子……这个孩子,怕是很难保住。”
“喵!”
尺玉扭动时被桌边的银钩挂住毛发,气恼叫出声。
沈灵霜怔了怔,看上去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稳住发抖的手替尺玉解开那绺白毛,再看向徐贞湘时才勉强镇定了下来,可嗓音还是在抖。
“徐娘子是说,我的孩子可能生不下来吗?”
一瞬间,车外的喧嚣仿佛都远去,她只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阿春紧张地扶住自家娘子的手,嗓音尖锐,“难道连徐娘子也没法子吗?”
“阿春,不得无礼。”
沈灵霜勉强轻斥一声。
徐贞湘心里一叹,指使着车夫快些赶路。
一行人来到早早备下的宅子里,就坐后,徐贞湘将自己的诊断一一道明。
“……原本沈娘子就饮过数年的避孕汤食,又遇到那碗茶汤,汤里是边□□有的辟寒草,两相加成……只怕是……”
避孕汤食,辟寒草,那些字眼嗡嗡嗡地在沈灵霜耳边打转。
她饮过数年的避孕汤食?
沈灵霜太阳穴突突地跳,无数猜测纷至沓来,她倏地想到那些年一碗接一碗,由赵元璟亲手端来的,据说是调养身子的,奇苦无比的药汁。
那曾经是她安慰自己,赵元璟对她并非无情的证明。
没想到真相一旦被撕裂开,却是如此狰狞难堪。
他一直对自己下药。
他竟是从来都没想过让自己怀上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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