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正跟着田嬷嬷从街上游玩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未吃完的栗子糕。

为了不让桑砚看见,呵斥她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田嬷嬷特地带她走了偏僻的角门。

谁知刚迈过门槛,却在门内看见了当时的王管事正与一位云青色长衫的少年低声说着些什么。

见她来了,王管事便停下了话茬,只对那位少年比手道:“这便是我们家的大姑娘,正是启蒙的年纪。”

她微愣了一愣,见王管事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半块栗子糕上,有些头疼的皱眉,忙将栗子糕塞进了口中,三下两下便囫囵咽了下去。

王管事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而那位青衫少年却轻轻笑起来,半蹲下身子,拿雪白的布巾给她擦了擦捏过栗子糕的手,问了她的名字,又轻声问她:“折枝,你愿意与我学古琴吗?”

见她不知古琴为何物,便又温声与她解释——

“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说,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乐,乃君子之音。①”

他的嗓音格外好听,温柔低沉,如盛夏蝉鸣时叶底簌簌而过的熏风。

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得话中道理,亦不知何为君子,只是懵懂觉得,应当是如眼前这位少年这般——

温和谦逊,令人如沐春风。

她乖巧点头。

那位少年便也笑起来:“那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先生了。”

先生——

她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个词。冠以这个称呼的人严肃又刻板,总是肃着脸拿着一把铁戒尺打人的手心。

可她的先生却温和又耐心,不厌其烦地从看工尺谱教起,教她从宫商角徽羽都不识的稚龄女童,到能够行云流水般弹奏出新习的琴曲。

她跟着先生学了三年,一直到当时还是县令的桑砚接到了右迁入京的调令。

一场阖家欢腾的团圆宴后,她悄悄躲在假山后,听‘父亲’与继母商量起先生的事来。

说是京城里的规矩重,男女七岁不同席。而折枝如今已有十岁。未免闲言碎语,入京后,还是重新聘一位女先生更为妥当。至于如今这位,给些银钱打发了便好。

她忍不住,出去求‘父亲’不要换掉先生,却被‘父亲’厉声训斥她不守规矩,不像个闺秀。也因此被罚跪在祠堂里,不许用晚饭。

月上中天,她跪得又困又饿的时候,还是先生背着众人过来,递给她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栗子糕,温声安慰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只要你始终勤学苦练,不曾懈怠。教你的先生是谁,并无太大分别。”

那天满月清辉。她紧攥着先生的袖口大哭一场,哭得他云青色的袍袖上一片狼藉。

最终还是先生答应她——即便她远赴京城,而他留在荆县里,也会时常托驿使给她送些有趣的小玩意来,这才勉强止住了哽咽。

先生君子守诺,她到了京城后,每隔几月,便会收到先生寄来的物件。

有时候是一只布老虎,有时候是一只兔儿爷,有时候是一把九连环——

可这还是第一回,收到栗子糕。

还冒着热气的栗子糕。

折枝的杏花眸亮了起来,对着半夏与紫珠一叠声问道:“先生进京了?”

半夏与紫珠连连点头,面上也皆有喜色。

紫珠道:“听送东西的驿使说,萧先生这几年名声鹊起,又得了乐府令的赏识。再过几日,便是宫廷乐师了。”

半夏也笑道:“我多问了那驿使几句,得知萧先生在京城北巷里置了宅子,还未来得及安顿呢,就先买了您最爱吃的糕点托人送来。这许多年过去,先生应当也桃李满天下了,但是最疼的学生,还是您。”

折枝听出了她话里打趣的意思,也一径笑了起来,拿了插在甜白釉梅瓶里的梨花去砸她:“真是越来越贫嘴了,和谁学的?这般伶牙俐齿。”

半夏一伸手把那梨花接住了,笑得眉眼弯弯的:“那姑娘可要亲自去谢过先生?”

“我与先生足足有六年未见了。好容易先生乔迁入京,自然是要庆贺一番。”她的目光落在跟前的妆奁上,骤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意轻滞了一滞,眸底浮上几许思量。

先生精通音律,又是可信之人。也许自己能将谢钰写的琴谱带去让先生过目。

无论是与不是,终归能了却自己一桩心病。

好过她终日悬心吊胆。

她这般想着,终于将谢钰说过的话抛到了身后,只思量着开口“先生这几日刚入京,诸事压身,新置办的宅子也需打扫。立时过去恐怕不妥。”

“不如等过几日采买的时候,我再想个法子,出府去谢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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