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他今年五十六岁,修为卡在出窍中期。到了他这个年纪,如果还没到大乘,根本没有成仙的可能。好在他入门早,又跟掌门沾亲带故,靠着资历爬到了长老的位置。

虽说是管杂事的,那也是个长老。谁得罪了他,衣食住行,动手脚的地方可太多了。因此,巴结他的人极多。做不成天上仙,做个地上仙也逍遥快活。

李长老吃完弟子端来的饭,去隔壁房间嘱咐了儿子几句,记得喝参汤。李长老就这么一个儿子,老来得子,金贵得很。可惜后来出了一场灾祸,被狼咬掉了右腿。

他叹口气,推开院门去处理门派的杂事,才跨出一只脚,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墨迟。

少年一身露水,额发浸湿,皮肤冻得苍白,显然很早就来了。见到李长老,立刻道,“水缸装满了。”

李长老微微一怔,瞪大眼道:“打满了?这么快?”想说莫不是拿无根水糊弄他,突然想起对方没有修仙,是个普通人。

他让弟子去查看。

一盏茶的功夫,弟子跑了回来,“看过了,八个水缸全是满的。”

李长老不信,“全都看过了?尝过吗?我让他打的可是山泉水。”

弟子点头,“都看过了,也尝了,十分甘冽。”

李长老神色复杂地看着墨迟,这个跟他儿子一样大的少年,一年到头饱饭都吃不上几顿,身体却坚韧如雪松。八缸水,一晚上就打满了。

天道不公,魔修的小崽子没病没灾长这么好。正道的孩子,却得不到庇佑。

那条腿...要是咬掉的是他的就好了。

“哦,既打满了,那你去吧。”

墨迟不动,只看着他。

李长老不悦,“怎么?”

“我的东西还没给我。”

李长老皱一下眉,“扔柴房了,你去那找吧。”

墨迟转身就走,李长老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你得快点,慢了被人卷柴堆里烧了可怪不得我。”

墨迟狂奔着来到柴房。中午刚烧完饭,一根柴都没剩下。新运来的柴在外面停着,几个奴仆正弯腰搬。

墨迟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急急问,“有没有见到一把木梳、一件旧衣和一柄小木剑?昨天李长老扔到这里的。”

奴仆一头雾水,“什么木梳......没有见。”他顿了顿又道,“这里这么腌臜,李长老怎么可能来,你看错了吧?”

墨迟脸色一沉,八成是被李长老扔掉了。

娘入魔后,鹿灵山派人来家搜过一次东西,看有没有邪物。邪物没搜到,金银细软和灵石倒是被人顺走了。爹随着娘死后,鹿灵山弟子又来了一回。他们将房子烧毁,挖地三尺誓要找出邪物。

那时他才七岁,什么都做不了,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他的家彻底没有了,连一丝念想都没给他留下。

前些日子,副掌门突然拿出两包东西,一包给他的徒弟白羽,一包给他。说是派人去魔域找到了他们父母留下的遗物。

他的是一件小时候穿过的兜兜、一把玩过的木剑和父亲亲手削的木梳,娘离开家时只带了这三样。

骨灯可以再现器物最后一次被谁使用。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娘。她坐在油灯下,沉默地抚摸他穿过的小衣。

那一瞬间,他觉得即使生活再苦,也能撑下去。爹娘从未离开,他们在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他。

墨迟心想,不管李长老把东西扔到了哪儿,只要有个方向,哪怕扔到了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回来。

开门的是李长老的徒弟,见是墨迟,脸上带出一丝轻慢,“怎么又是你?长老不在,去主峰办事了。”

墨迟奔跑了一个来回,肺呛着疼,喉咙都带着血腥味,沙哑地问,“我的东西扔哪了?”

徒弟噗呲一笑,“那晦气玩意,长老刚拿到就扔碳炉了,洗了五遍手。”

墨迟眸光森然,一股火从腹中腾起。

徒弟笑容消失,心头泛起莫名的不安。明明对方是凡人,他却有些没来由的恐惧,“你快点走吧,烧了就是没有了。非门派弟子不得入内,昨天因为罚你担水,才让你入了山门。一会儿被巡视的师兄们看到,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墨迟冷冷盯着对方,没再说话。他真是厌烦了这个地方,这座山。大虞的子民,成年方可办理公验。但现在,他宁愿成为流民也不想待在这儿。

鹿灵山,早就没有让他留恋的人了。

*

璃沫一大早就带着研磨好的药膏去找墨迟。

她昨天闻到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不用想也知道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她担心对方无药可医,心生怨怼入了魔,那她就白来了。

将一个没有入魔的人引到正道不难。拉一个已经成魔的人回正道却是不可能的事。人入魔不可逆转,会越陷越深。就像白布掉入了墨汁,再难洁白无瑕。为了防止墨迟入魔,她只能寸步不离地死守。争取早日将他领上大道,令他向善,心有莲花。

但是现在,有点难...

璃沫看着前方冷着脸走过来的少年,还是这么不待见她啊。

“墨迟。”她站住打招呼。

墨迟看到李家人就烦,嗓音冰冷,“走开,挡着道了。”

“哦。”站在路中心的少女乖乖让开,捏了捏已经空了的布袋,幸亏她早早把药以墨迟家为圆心,给周围的山民发了一圈。不然这个时候递给他,一定会呛一鼻子灰。等他回去看到药,知道不是单给他一个人的,接受程度会大很多吧?

我可真机智,璃沫美滋滋地想。

墨迟沿着山道朝家走去。他住在半山腰上。山民们几乎都会选择住在山腰。这里风小,林木多,夏天可以遮蔽炙热的阳光,冬天可以捡到繁盛的枯枝。

原先的屋子毁了,房子是后来盖的。最初是一个窝棚,等他个子渐渐长高,有了力气,就用黄土砌了墙壁,枯草搭了房顶,但总算是有个家了。

墨迟走到自己的小屋前,房顶的草少了大半,他知道准是有人抽去烧火了。门口坐着的婆妇们互相挤着眼笑,少年的眼闪过一丝冰冷。

他推开门收拾东西,没有什么好拿,只装了点随身衣物。

他环顾四周,看有没有拉什么,余光瞥到窗户缝里塞着一个巴掌大的扁木盒。他走过去拿起来,闻到一股厚重的药味。打开里面黑漆漆的,装着半指厚的治伤药膏。

屋外传来婆妇们的说话声,“掌门的姑娘还是很好的,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堪,她还给我们送药呢。”

“是啊,这么好的药膏拿到城里卖,要好些钱呢。不过我不舍得卖。村西头的老张头上月摔了腿,请医花了好些钱,开的药又烂又贵。”

“何止好些钱?这种碾好的药膏,好几斤药草才能出一匣。可见传闻不如亲见,亲眼见了,才知道人家是个好姑娘。她连墨家的崽种都没拉下,人不在家,还把木匣塞进窗框。”

“我告诉她这是出妖魔的那家,我们都不敢沾惹的。她不听,还塞,笑着说墨迟不是妖魔。哎呀呀,到底是修仙世家,胆真大。说话说这药膏是什么草碾的,怎么这么香?”

墨迟低下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了捏木匣,转身走了出去。

他脚程快,没一会儿就追上了慢腾腾的璃沫。

“你的东西我不要。”他将木匣还回去。

“为什么?”璃沫眨了眨葡萄似的眼,心中郁闷,她的名声有这么大威力吗?听到是她给的,碰都不想碰。

墨迟淡淡道:“不想欠人情。”人心这种东西糟透了,丑陋得毫无下限。他没兴趣与任何人产生交集,不欠别人的,别人也别欠他的。

虽然没亲见她打水,但纵观整座鹿灵山,怕是只有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会这么做。原因未明,他不想知道,也没机会知道。他今天就要离开了,欠她的打水债,就用帮她隐瞒那晚上的事来报答吧。

“你好自为之,别被人抓到。”

诶?璃沫听得一头雾水,刚要问什么被抓到,就听得头顶呼呼风声大作,瞳孔映出墨迟骤然变色的脸孔,攥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一头扎过去,鼻尖撞上对方结实的胸膛,又酸又疼。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在她脚边炸开了花,软底的绣鞋立刻被水打湿,她正要扭头看水从哪里来,后脑勺就被墨迟按住。

少年的声音很轻,“别看。”

她抬起头,这才察觉到他长得很高,看他脸还得仰头。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眼皮很薄,甚至能看到细细的血管。眼尾微翘,从这个角度看就像两只欲飞的蝶,真是好看的紧。

墨迟朝她脚边那堆东西看了两眼,低声催促,“别往后看,往前走。”

璃沫听出不是什么好事,忙按着他的话做。没走几步,就听见前方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一群练完剑的少男少女出现在拐角,十来双眼睛齐齐朝他们看过来,接着落在他们身后那堆东西上。有人尖叫了一声,三四个少年冲过来,眼睛瞪得溜圆,“陈师兄,是陈师兄,他死了。”

几名少女当即哭了出来。陈鸣平日很照顾师弟妹,常买符纸朱墨分给大家,这样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大家惊恐万分地看向墨迟和璃沫,有人拔出了剑,没拔的也都一脸戒备。

墨迟抿抿唇,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他是魔修崽子么,自然什么坏事都是他做的。

璃沫这才知道为什么墨迟让她不要看。

刚才落下来的是个人,她鞋底沾的也不是水,而是那人身体里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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