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城东去百余里,有座青山,名曰小丹。

小丹山并不十分雄伟险峻,也算不得高大壮丽,只因相距千秋岭不远,沾了些好风好水,故而生得几分明秀可爱。

此处山色苍翠,水光清澈,恰逢一阵急雨,痛痛快快将山里山外浇个通透,好似天公恩赐沐浴一场,将满身尘灰洗个干净。

山间麋鹿,闻雷声抖擞精神,崖上仙芝,受甘露瑞气腾腾,林中顽猴,扯芭蕉遮风挡雨,潭下游鱼,跃清波戏水弄珠。

凡鸟兽虫鱼,自得其乐,悠然快活。

唯一不美的,便是那突逢暴雨的凡夫俗子——一队自西而来,仪仗齐整,经幢华彩,一队自南而来,神色惊惶,愁苦纷纷。

自西而来的那队,为首的是个白面道士,头戴七星冠,身穿金缕衣,足下一双踏云履,手中一柄不染尘。

其后跟随两个半大的道童,身着一般无二的道袍羽衣,神清骨秀,丰采异常。

二童子各执一面五彩旗子,上书“救苦救难千秋娘娘,普度众生慈悲仙姑”。

童子之后便是十余卫士,人才出众,英武不凡,纵然雨水打湿了衣裳,却并不显得狼狈。

白面道士气愤愤抹了把脸,顿足骂道:“六月的天,孩儿的脸,真个晦气。”

左边那个童儿生得乖,当下贴心相劝:“师父,莫气呀,咱且寻个地方避避雨去。”

道士恼道:“荒郊野地,何处避雨?”

右边的童儿心思巧,立时有了主意:“弟子俗家有个姑姑,嫁至小丹山左近,曾说山中有个土地庙,十分灵验,因此香火鼎盛,常有村人拜祭,庙宇也修得极为宽阔,不如借土地公的道场落脚,想来神灵亦有慈悲之心,必不怪罪。”

道士思索片刻,终究受不得倾盆暴雨,“也罢,那庙宇现在何处,快快指路,为师也好供奉两炷清香。”

童儿遥遥一指:“前头山窝子里不是?”

一路急急忙忙行至庙前,恰恰撞见另一支人马,神态萎靡,蔫头耷脑,好似那落水的败犬,雨打的山雀。

人如此,马亦如此,尽是那劣马,老马,驽马,拼拼凑凑二十四匹,拖着十二辆贡车,半死不活翻山越岭。

纵然人马委顿,被淋成了落汤鸡,那几辆车却被油布护得严实,半丝儿不曾浇湿。

道士定睛一看,呵呀,来者衣衫装扮甚是熟悉,可不是百昌服色?

百昌与永乐乃兄弟城邦,自上代老城主起,相互倚助六十载,其下百姓往来通商,和乐融融。

思及此,道士便和悦了颜色,打个稽首:“善信先请。”

打头的长史匆匆回礼,因实在忧心那几车贡品,急忙道:“仙长莫讲礼,这雨来得猖狂,速入庙中避避罢。”

便令手下牵马执缰,驱车入内。

入了庙门,撞见一白须老者,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手拄竹拐,足踏芒鞋,想是此处庙祝,另有个端正体面的老婆婆,约莫是庙祝老妻。

长史上前行礼:“老人家,山雨甚急,借宝地稍作安顿,搅扰清静,还请勿怪。”

老者笑呵呵道:“无妨无妨,汝等自便即可。”

长史四下环顾,腹内计较:此庙虽则阔大,却也塞不进这许多人马,先前那位仙长甚是有礼,又是神仙中人,怎好与他争地,少不得自家受些苦楚。

心下思定,便只将十二车贡物安置庙内,其余人等皆张了油布去往檐下。

屋檐甚窄,雨丝飞溅,难以容身,若非有几张油布聊作遮挡,恐怕更是难熬。

里面那老婆婆笑道:“好怪也,既来躲雨,为何不入庙门,反去檐下栖身?”

长史老实道:“怕是容不下这许多人哩。”

道士闻言,便道:“善信啊,你文人身弱,快快进来,勿要染了风寒,贫道体健,与你换换。”

长史推辞道:“不敢委屈了仙家弟子。”

道士道:“我人强马壮,更耐得雨水。”

长史道:“区区凡夫,怎可令仙驾屈尊。”

两下谦让,各自说理,争论不下。

庙祝见状,抚掌赞道:“好个有德君子,正是文教昌盛,古风蔚然,只你二人如何说我庙里容不下身?都进来,都进来,且看这地儿宽敞着哩。”

二人皆不信:“老人家莫要玩笑,这许多人悉数入内,恐将你庙门挤破。”

一番愚论,直气得庙祝吹胡子瞪眼。

老头儿把个青青竹竿儿做的拐杖敲得梆梆作响:“常言道秤杆掉星——斤两不清,难不成山做的身子铁做的胆,如何土地爷的道场也落不得脚,竟夸口将庙门挤破?”

道士道:“非是贫道不识好歹,只是经幢彩幡须得在内,哪有余地放人,人进来了,经幡却该安放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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