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魏观的吩咐,这几日,埋在应天十几年的暗子,全都被调遣出去,奉命潜入江村鼓事。一样的乡音,一样的黝黑,谁也瞧不出问题。

“你们怎么说的?”魏观面上露了个笑,拿长烟斗拍了拍侍从。

漕帮倚仗人心,在江湖立住了身,可人心易变,最作不得准。初来应天之时,那梭子三教他,此地百姓远不如京中驯顺,如今也该叫漕帮尝尝滋味了。

“按您教的,同他们讲明白,要是回了朝堂,赋役就不能这么少了,就是肯多花点银子,他们往江湖逃了二十多年,朝廷饶不了他们。”

侍从似乎有心说笑,又补一句,“他们也都听过戏,自古从山林回来的,都没得过好,谁心里不怕呢。若有人不信,咱们杀几个给他们瞧瞧。”

“还不够”,魏观又笑了笑,呷了口烟,“再挑几个打头的杀了,做的干净点。”

“大人?”侍从抬头觑他脸色,“打头的杀了,还怎么闹起来?”

“死了人,才闹的厉害,别旧主丢块肉,就将他们安抚了。”

“若是有人猜出来呢?”

魏观大笑了起来,俯身看向侍从,“你们没盼过我死么?利益当头,谁来计较?若当真有人计较,你们将他杀了,我亲自为他上一柱香。”

侍从不敢接话,被吓得瘫软在地上。魏观只觉无趣,站起身,走到窗畔。

刺目的天光下,刀客立在一杆酒旗上。腰间跨着宝刀,身形修长,体态轻盈,像一只鹤,却比鹤更明耀。炽风吹过她的袍角,卷起火色的波浪。

天下之大,江湖之大,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内侍如此,朝臣如此,漕帮如此。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当真如同刀客一般,求的是自在之国呢?

自在之国……听起来有点可笑。她也是刀尖二十年,却如何有水晶一般的心肠,那么天真,那么晶莹。如同那灯火之下,幻梦一般的江湖,是琉璃上的冰花。

他应当不以为然,他应当嗤之以鼻,他一贯如此。

可这世间的人事,总该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去见自在空空,他不留广信周旋,他在朝上与江湖布下棋子。

行道可否不孤?执棋者不孤。

大浪滔天,唯有拨风弄云,才不会被巨浪吞没。

*

魏观下了金风楼,走到酒旗一旁,抬手伸向刀客。

刀客从酒旗上看向他,见他眉眼淡漠,还有一些未曾散去的阴郁。一身玄色衣衫,发间微带水汽。

她轻巧的跃了下来,在半空中和他击了次掌,才一个后空翻落在他面前。魏观睇了她一眼,阴郁散去了一些。

刀客牵着他走到酒坊廊下,立在冰盘不远处,洗净了手,拆散开他的头发,轻轻梳理着。“怎么不擦干就出来了?”

魏观在廊下坐了下来,却仍不说话,像个生闷气的小孩子。

“不高兴么?”刀客轻声哄他,将他的发丝束起来,又将买好的莲花,捧在手心递给他。莲花花瓣雪白,仅花尖上有一点妃色,她挑了许久,才瞧上这一朵赠他。

“高兴,大清早便不见你,清静的很,怎么不高兴”,魏观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却不接过去,也并不说自己早上做了什么,理不直、气也壮的要发作。

刀客笑了起来,她喜欢他薄怒的样子,看起来生动鲜活极了,不似平时冰冷的近乎没有人气。她亲了亲他的脸颊,“看到我留的字条了么?”

昨日灯火长街、花灯如昼,两人一时流连,回去的太晚,刀客有心要他多睡一会儿。并且,她知道乞儿们会跟上来。魏观一碰到她的事情便方寸大乱,她先将人打发了,也省的他处处担心。

不过,这都是她后来才想到的。在她披衣起身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仅仅是他伏在她颈间安睡着,如何舍得惊扰。

“瞧见了”,魏观应了一声,从腰间拿出那张叠的工工整整的薄纸,展开抖了抖,纸上打头的那句“卿卿吾爱”便也张牙舞爪的晃了起来。他瞧见了,本还要置气,却也绷不住笑了。

只是他到底还有些不快,抬眼嗔她,“早上出去也就罢了,还不知道回来。你说我为什么湿着头发出来?”

“赔罪。吃么?”刀客又笑了起来,哄他接过莲花,剥了几颗莲子,细细分出莲心,摊在手心递给他。眉眼一贯张扬的高翘着,却仿佛有着无尽的耐心。

邻水的酒坊坐满了江湖的酒客,来来往往。石桥一旁,卖酒的老头坐在石墩子上,摇着蒲扇,笑呵呵的看着年轻人笑闹。在她的目光里,那些阴郁,像是太阳下沾衣的露水,一点点的悄然散去。

魏观看向莲子,莲子清如许,他忽而笑了起来,轻声问她,“来仪,你听过《西洲曲》么?”

刀客笑着望向他,并不言声,静静等待着。一双眼有如澄澈的湖水,天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魏观也并不需她回答,只是笑着,低头抿取了她手心的莲子,微微湿润的唇轻点而过。仿佛一只蝶,轻轻落下,在心尖上带起轻细的痒意。

日光明澈,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与隽秀的面容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像是白玉雕作的神像,生来便是被供奉的美神,有着不出于凡世的美。

然而,他仅仅属于你,独你能够拥吻他。

刀客心生雀跃,她半蹲下来,仰头亲了亲他眼角的小泪痣,央他同自己一起玩闹。“阿观,跑一会儿马么?”

“早备好了”,魏观点了点她额头,显出一点得意来。他吹了下哨子,两匹神骏的大宛马昂首跑来,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一黑一白,渡江过河,费了好大功夫。

心意昭昭,刀客看着这两匹马,忍不住又笑了笑。她想问他,如何这般喜欢自己,又觉得自己得了便宜卖乖,怕他恼,只好偷笑着按捺下了。

“不比你赌来的差吧?”魏观没理会她的偷笑,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马如黑玉,他神气的坐在马上,玄袍银线绞轻纱,金尊玉贵小公子,端的是俊秀无双。

“比不上,如何与大人的相比”。

刀客大笑起来,将白马的缰绳挽在手上,足尖一点,却跨坐在魏观身后,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揽住了他的腰。

“若是大人肯带我见识见识,就更好了”,她笑着同他咬耳朵,两腿夹马,跃过街巷上往来的行人,招摇过市。大红的绦带拂过盛夏的炽风,拂过无数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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