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畿、北直隶、南直隶、东荒、西荒、万山、中原、界河、江东、镇西这十个帝国行省当中,江东的气候显得格外潮湿,复杂多变的地形导致这一地区产生了迥然不同的人文景观。界河下游的开阔平原上坐落着这个行省的省会下京,这座经济繁荣发展的城市在古代诞生过许多文化名人,当地的居民多半务实而友好,古老的“下京文化圈”几乎覆盖了整个江东西部。
江东东部地区随处可见高低起伏的丘陵山地,这里生活着爱开玩笑而又刚烈好斗的居民,他们和住在平原上的邻居有着截然不同的处事态度。江东各个区域的方言在语法上非常接近,“下京话”的发音听上去悦耳柔和,东部的方言就显得铿锵有力。
群山环列的苦县位于江东丘陵的中央,民风强悍的苦县在古代盛产勇武当先的盗匪,喜欢调侃的下京人就将这些同乡戏称为“苦县强盗”。苦县南部的昆乡正好处在丘陵和山间平原的交界处,靠山吃山的民众曾经在集镇里筹办过生产电机的工厂,昆乡一度变成过帝国的模范乡镇,然而刘帝时代的几场经济危机使得当地的轻工业遭受了毁灭性打击。
昆乡下辖的瓦窑村东南有着一座常年被垂钓者光顾的碧潭湾水库,修建在水库旁边的水泥公路连接着名为清风岗的秀丽山丘。如果沿着山脚的岩壁前进几十米,人们就会看到一条人工修建的鹅卵石小路。这条沿着山体上升的小路两旁生长着茂盛的长青植被,站在水库东侧山丘上的游人很难透过绿色的屏障发现这条道路。不知名的野花盛开在岩壁之上,它们会在春秋季节散发出袭人的芳香。
一座被称为“远尘亭”的六角石亭矗立在山岗的顶端,这座带有白石护栏的凉亭所在的岩体朝着水库方向探出,凉亭里的游人能把下方的万顷碧波尽收眼底。
凉亭后面的青石板小路连通了一座气派的墓地,墓地里采用砖木结构修筑的祭殿无时无刻不在向世人述说墓主人的显赫身份。修建这些建筑的目的是为了纪念创建太坑和高坎头这两个村庄的古代名人辛达,据说他曾在数百年前的某个王朝里担任过“枢密副使”。远尘亭那六根石柱上面镌刻的诗词以及凉亭顶端的浮雕都被用来讲述这位名人的生平事迹。
往日的辉煌很容易像天边的浮云那样消散,如今到此游玩的游人绝不会花工夫去研究辛达在历史上的典故。清风岗称不上是声名远扬的景点,即使在风和日丽的日子也看不到几个前来游览的访客。
刘帝十年的腊月廿五,清风岗上迎来了罕见的漫天大雪,六角亭的飞檐上很快覆盖了一层洁白柔软的新雪。
帝国的官方历法使用年号纪年,按照传统阴历计算日期。
在这个不合适出行的日子里,远尘亭中央的四张石凳上却都坐了人,亭台中央那张不大的白色石桌上摆放着一副散落的牌具、一小袋真空包装的花生、几个小盅、一堆叠起来的一次性塑料杯和几瓶汽水,六角亭边缘那些石柱之间的石板上还放着装有“岗头青”和黄酒的塑料瓶。
三个年轻后生坐在石桌旁边的白色石凳上相互调侃,从高坎头村赶来这里的辛仁豪正端着瓶装汽水往面前的几只塑料杯里倒饮料,他那张略显沧桑的长脸上挂起了愉悦的笑容。坐在他对面的钱恒成是个少年发福的高胖大汉,他把一只装满饮料的塑料杯挪到了桌面的右侧,他转过头朝着身旁的同伴问道:“日新,你是什么时候放掉的?”
裘日新摇头说道:“本来我都没时间出来,因为县城里的酒店在过年前后有很多客人,可是我待过的那家酒店已经欠了厨师和服务员几个月工资,所以我就丢掉锅铲跑了出来。”
出生在苦县城关镇的裘日新念过职业高中,这位主修烹饪的后生在县城几家酒店的后厨里当过厨头和雕花师傅,然而只要是他去上过班的酒店普遍支撑不到半年就要倒闭,裘日新不得不连连改换门庭。
在昆乡的建筑工地里担任监理员的钱恒成庆幸没有人拖欠他的工资,他小口呷着装有村酒的塑料瓶说道:“启开和占山去什么地方了,他们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那条曲折的鹅卵石小道上就出现了一对相互搀扶的身影,走在左边的那个人举着雨伞遮挡风雪,他的同伴则提着沉甸甸的塑料袋在积雪中前进。二人踩着前人的脚印蹒跚而上,等他们走到凉亭前的石阶上,亭内众人纷纷起身迎接。
兴奋的辛仁豪朝着两位来客大声叫道:“占山,启开,你们总算是来了!这种天气还敢来清风岗打牌的好汉,找遍全县也找不到几个。”
钱恒成上前从李启开手里接过了装着一斤冬枣的塑料袋,他笑着说道:“找不出其他人才好,躲在家里可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你下次记得叫占山别去‘麻子’的店里买枣,味道太淡不好吃。”
收起雨伞的周占山在凉亭里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然后把张开的雨伞倒置摆在凉亭的角落里,他拂落身上的雪花后说道:“上午有事情耽误了,这才来的有点迟。”
裘日新拍打着李启开结实的肩头说道:“启开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退伍回来了,我们本来打算去下京的火车站接你。今天大家要好好庆祝,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啊!”
李启开摊开双手说道:“这两年我在部队里赚了不少钱,可是占山兄在买枣子的时候偏不让我付钱。”
坐回到石凳上的辛仁豪笑着说道:“你的退伍费可是血汗钱,这点小钱自然不能让你付。”
李启开在凉亭边缘的石板上坐了下来,他在环顾身边的众人后说道:“赚这钱真的辛苦,我差不多两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半夜里都不知道站了多少班岗,我最近都在家里补觉。”
周占山见状调侃说道:“启开兄只要不上学就非睡到十一点不起,你‘睡帝’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没想到你现在瘦了这么多。”
过去的李启开不会在外表上让人觉得肥胖,可是他的斤两却几乎盖过周占山和辛仁豪的总和。李启开听罢说道:“在部队里的时候,我靠吃蛋白粉练出过很多肌肉。等到今年九月退伍之后,我天天吃喝就长出来好几斤肉。本来我都不想去参军,可是自己又不好拒绝的父母的建议。”
辛仁豪掏出一颗冬枣塞进嘴巴,他咀嚼着说道:“启开兄真是孝子,我挨了太多的打,理都不想理他们。”
凉亭内的众人都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他们差点想要结拜为异姓兄弟。众人在石凳或石板上落座之后,李启开用自己带来的棕色酒瓶往几只小盅里倒酒,辛仁豪则快速变换双手来洗牌发牌,他们要按照惯例开始一项娱乐活动。
众人太熟悉清风岗的一草一木了,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曾来到下面布满暗紫色砂石的水库边缘钓鱼。知了聒噪的夏日,这里的茂密树林能够提供胜过空调的阴凉。秋天到来后,倚在凉亭旁边那棵根枝遒劲的松树上可以观赏枯水的水库和远方的巍巍青山,感受落日在黄昏时刻为大地带来的苍凉之感。辛仁豪先前提出要在过年前到此一游,其他几人不好扫了他的兴,所以都趁着这段空闲时间赶了出来。过年前后躲在家里靠着电热器睡懒觉或者敲打键盘娱乐的机会总是很多,但是能和朋友相聚的日子却弥足珍贵。
六角亭旁边的乔木和灌木枝杈上结起了漂亮的雾凇,透过清风岗上的树木向远方望去,漂浮着薄冰的水库和小溪悄然无声。白茫茫的水雾给近处冥迷的衰草以及远处的村庄市镇披上一层白纱,远方的一切和惨淡的天空融为一体。从彤云中落下的飞絮发出“沙沙"的声音落在地上,众人感到世间只剩下了他们所在的凉亭和山岗,尘世的一切都在这白雾中消散了。
举起小盅的周占山向李启开说道:“启开兄,你在退伍后子承父业卖起了酒,我们几个算是有好日子过了。按照常理,你今年九月份就应该到家了,这中间想来出了什么事情吧?”
李启开拍打着桌面说道:“今年九月份的时候,组合国的兽人部队在界河的剡山闹事,东都方面立即要我们那支部队赶去界河中部的山区进行拉练,好像那个地方和剡山的自然环境非常接近。刘帝好像害怕要和兽人开战,所以现在部队里都在涨工资,贵族武将都涨了两三千,普通的战士也有好几百块的津贴。”
历来不太看好刘帝的钱恒成插嘴说道:“老刘这个家伙真是犯糊涂,帝国的内部问题多如牛毛,现在却还急着去招惹兽人,他就不能先韬光养晦一阵吗?假如先帝还在世上,兽人连屁都不敢响!”
多领过几百块退伍费的李启开摆手说道:“恒成,你这话说得不对。老刘可是一个鹰派人物,我真觉得先帝这个人不太行,对外太软弱了,帝国内部也被他搞得非常腐败。‘唯一帝皇’刚上台的时候,贪官污吏可是横行无忌,现在他们可收敛了许多。不知占山和仁豪怎么看待刘帝?”
辛仁豪整理着手中的纸牌说道:“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吗?刘帝给启开兄涨工资了,所以他就是个圣君,什么时候天子拿不出这笔钱,他就变成了昏君。”
周占山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帝国里最‘伟大’的人。”
钱恒成丢出两张分别写着“兽人入侵”和“三千强弩”的手牌,他们正在玩一种名为“四国打”的纸牌游戏。获得先手的钱恒成朝周占山问道:“占山,你早上就去镇上办事了,怎么一直弄到现在才赶过来?”
摸到一把烂牌的周占山叹着气说道:“我这段日子帮小阿叔在村里的工程队当监工搞钱,说白了就是帮那些壮汉跑腿买饮料。县里最近弄了一大堆修路、墙体粉刷和土地平整的面子工程,可是有几项承包的工程做完以后,官府却发不出钱了。这份差事比在电机厂里嵌线容易上很多,不过弄不到钱才是大问题。其他人都觉得我比较能说会道,他们就要我去镇上讨债。”
知道一些内情的钱恒成听罢说道:“我们镇的官府账户上不过两千万钞票,可是今年支出去的工程款却高达八千万。亏空达到总数的四分之三,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都是常态化的事情了,县府前几年在帝国发展建设银行借的一亿三千万贷款现在也没还掉,如果不是上头的拨款多,县里的基层人员都拿不到工资。这就叫做‘欠账没头颈’。”
辛仁豪也苦笑着说道:“我很好奇,朝廷每年都有几千万的拨款,苦县的地税局也有很多收入,可是钞票从来都不够用,这笔钱也落不到实处。县里的贫民和村中孤寡的救济金都不能及时发出,老刘比先帝差远了。”
平日里关心时局的钱恒成解释说道:“救济金的油水不好捞,上面早就有人盯住了。美化工程的回扣很好拿,所以钞票当然要从简单的地方弄。”
众人听罢纷纷大笑起来,结束自己出牌阶段的周占山继续说道:“今天的镇府门口就围了几十个人,全都是各村和工程队赶去要钱的。镇长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他叫了警备队在门口盯梢。镇府里面的文书房里积压着字典一般厚的文件,全是各村讨要工程款的文书。最吃亏的还是挖掘机佬,他们一天下来不知要费多少油钱,可如今一分也讨不到。好在仁豪兄的小阿叔何毅中帮我去镇长那边说了很多好话,太坑村的“土地平整”款才发了下来,不然我现在都还走不过来。”
“唯一帝皇”时代的帝国贵族、非法生意人和地方官吏时常通过种种手段倾吞国家耕地和民众的宅基地。帝国的所有城市都有一个耕地保护限额,如果上级查到当地的保护农田被拿去种植花木或者开发房地产,当地的地方官就会遇到麻烦。
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级官吏巡视时只看土地面积,他们不管土地上种植的作物以及产量多寡。一般而言,地方官会付钱找人开垦山间的灌木林地,然后将这些新开的田地冒充成粮食耕地来补偿缺额。这些肥力极差的新田几乎都荒置不用,苦县的许多山峦上都可以看到一片片光秃秃的荒地,这些就是土地平整出来的田地。
除去土地平整,帝国内部还有荒唐的田埂改造工程。地方官打着杜绝安全隐患的旗号让工程队把路边的田埂用水泥浇筑,虽然这纯粹就是为了骗取国家经费,但既然有钱赚,总会有人高兴去做。
这类工程的最大风险便是县里的财政拿不出这笔钞票,这些弄虚作假的营生不能订立正经的合同,那些承包工程的“恶霸”就讨不到钞票。不过就算有合同在,帝国的司法体系也不能促使工程款按时发放,打官司花掉的钞票将会比工程款还要多。
周占山的祖上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破脚骨”,到了他这一代才出人意料的攒下了几张钞票。这个人因为前几年在中学毕业时参加科举考试睡着而闻名乡里,他在过去的几年里干过很多像装配喇叭这种不花体力的差事,但是因为周占山的手脚不太灵活,总是捞不到几张钞票。最近几年里,周占山的小阿叔当上了包工头,所以就抬举他去充当监工。如今他的小阿叔正在主持“土地平整”,前几天就因为弄不到钱而发愁,今天上午就叫周占山去镇里排队要钱。
监工的差事其实不是很忙,因此周占山就热衷在空闲的时候进行思考,他对眼下的这些状况有些担忧。
“江先主过去吸取了前朝的经验,一旦世上无法安身立命的贫困人口太多,这个国家就容易在危机里陷入动荡。江康在宪法上规定所有土地全部归天子所有,老百姓手里能有土地的使用权。这种使用权由每个城镇和村庄按照法律进行处置,这种法律是为了防止某些民众因为天灾人祸和懒惰卖掉土地变得贫无立锥之地,帝国的每个老百姓还可以申请一块土地来给自己造房子,这就避免了出现大量流浪汉。”
“这些东西都不能买卖和收取赋税,所以帝国的民众不管怎么样都会是有产者。江后主时代开始,朝廷就向生意人出卖一两百年的土地使用权。然后要他们搞房地产投资。现在的贵族很有一套,他们好像在游说东都,要把天下的土地挂靠到某些听起来名头很好的机构上,用各种方法骗走集体所有的土地,然后进行房地产开发。”
“到了现在,就算是最基本的耕田也快要被侵占干净了,大家如果有巴掌大的自留地肯定会拿来种花木。我就不明白,苦县为什么不停把公共土地卖到那些贵族的机构里面去。南直隶就有这样的事情,地方官强迫百姓搬离居住了几百年的村庄来到新修建的聚居点,然后要求他们用赔偿获得的钞票购买贵族修建的楼房,这些人反而会背上一笔债务。他们原来的村庄就被朝廷的工程队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空出来的土地就能拿去填补进行房地产开发的指标。”
历来不太看好刘帝的钱恒成说道:“这一切都很好解释,帝国贵族有着大量的免税特权,朝廷的财政其实很困难,他需要进行房地产投机才能维持运作。地方政府全靠土地出让金过日子,没有这笔收入,干部的香烟钱都要断了。每盖一幢高楼,地产公司就能去银行里贷出大笔朝廷新印刷的钞票,然后付一部分给地方政府充当活动经费。民众愿意用不合理的高价去买这些房子,超发的货币就会被固定在水泥钢筋里,普通商品反而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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