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踞南直隶西南一隅的反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境艰难,洪时先在棘门竭尽所能征调物资,他近来在林登万和周占山身上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

起初周占山只是在名义上作为南直隶兵团的主将,他仅仅有一种程序上的权力,基层将士对他的看法非常糟糕。司令官身上贴着“贪腐”、“低能”、“谄媚小人”、“杀人犯”、“酒色之徒”、“吹牛大王”、“关系户”、“强盗”、“诈骗犯”和“小丑”之类的标签。

反军将士中间流传着周占山枪杀马治龙的故事,这个故事因为好事之徒的艺术加工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据说周占山为了“苦县汇”会所里的花魁和马治龙产生冲突,他将这位贵族诱骗到荒郊野岭予以杀害。

从来不曾带兵作战的周占山显得来路奇特,众人风传他在藩镇军的后勤部门里贪污过不少钞票,重金贿赂是这位主帅谋取肥差的拿手好戏。

南直隶兵团的将士占据棘门和固来几个月后,众人的看法就改变了不少。这倒不是因为周占山像江先主一样是个天才,他动用了某些不能拿上台面的技巧。

史书总结江康深受将士爱戴的原因在于执法严明和爱兵如子,“仁义无双”的江先主多次在作战中身先士卒鼓舞共和军的将士,信仰和钢铁般的意志构成了战无不胜的共和军。

熟稔这段历史的周占山觉得这几项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史书上的内容不过是在往江先主脸上贴金,如果相信这些东西,他估计不用多久就会去见这位先帝。

江先主统御军队的关键在于良好的后勤和提供实利笼络部下,夸夸其谈的理念只能锦上添花。掌控南直隶兵团的周占山明白要做到令行禁止有两个办法,深受基层将士爱戴的主帅自然能轻松号令桀骜不驯的中层将校,缺乏威望的周占山只能选择另外的办法,他需要组建一副牢固的班底。

组成班底的关键在能向部下提供足够多的好处,这首先就需要筹集大量经费,主将要敢于拿出官职、钞票、女人和土地收买人心。为了筹措经费,洪时先无数次向中原的史儒丰递交报告,他努力搞好和程王爷的关系。南直隶兵团专门成立四个装备精良的“税收营”,他们需要在反军控制的狭小地区武力征集各类物资,周占山还把自己辖区内的间接税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知能力不足的周占山每次都不忘象征性征求某些将校的意见,他会准备诸如镀金手枪和高档香烟之类的小礼物来讨好他们,这样能避免中间派抱团反对自己。每次和麾下将士接触的时候,司令部里的幕僚和将校都被要求在武将制服上挂满花里胡哨的勋章,武将们佩带金光闪闪的宝剑出现在基层将士面前,作为政客性武将的周占山穿着皱巴巴的江帝服走在官僚的中间,他喜欢用市井乡野的通俗语言和将士们进行交流,绝对不谈理论性的空洞内容。

洪时先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奥秘,但凡和江先主有关的人物画作里,帝国开国君主的衣着总是极为华丽或非常朴素,他想要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华丽的“甲胄”有着类似动物界里保护色的作用,江先主要威吓可能出现的潜在对手,巩固一种等级秩序。穿着朴素的目的在于取得民众认可,他要拉近和底层大众之间的距离。江先主无需用外在方式显示自身的威严和权力,但是他却时时刻刻需要大众的认可。

耀眼的勋章只会让将士们疏远这群腐败无能的将校,他们反而会觉得周占山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长官,因此一般将校很难进行宗派活动抢走长官的权力。这种低级却又十分有效的手段还有很多,林登万把周占山的这些把戏全部学走了。

反军将士有时会冒险进入河安与荔波地区实施无差别攻击,他们洗劫当地贵族和富豪的财富来填补巨额的军费亏空。洪时先兜售过一种“爱国债券”,债券持有人可以在日后获得较大收益,反军还会向他们提供各类粮食和生活用品。反军的基层地方官吏进行明码标价的售卖,洪时先效仿古代实施“议罪贡金”制度赦免罪犯。

来自南直隶的反军将士有不少都是“划水道”的忠实信徒,周占山花费重金聘请一群“划水道”教士来帮自己说好话,这样就能有效指挥这些部下,观念和信仰其实是最强大和廉价的统治工具。

假如无力提供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么就应该画出一张属于未来的“大饼”,要是这张“大饼”破灭了,画饼者就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进行解释或者让其他人误以为你还在实现他们的诉求。

如何用极低的成本激发将士们建功立业的积极性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周占山觉得凡人的追求不外乎金钱、权势和女色,这些东西可以帮助拥有者获得一种认同感,这种令人愉悦的认同感最能催人奋进。

一个金钱至上的世俗国家里,握有大把钞票的富豪可以获得别人的广泛认同。

动荡的战乱时代,坐拥地盘和军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在宗教影响力强大的国家,一个人能否被尊重取决于他对主流宗教的信仰程度。

看守庙宇的杜樟夫就曾这样解释过“划水道”的戒律,这些戒律在现实层面的目的在于让信徒无法融入其他人的生活,迫使人们必须在“划水道”内部获得认可与归属。

周占山一有机会就让麾下将士和文职人员聚在一起举办露天联谊会,反军将士们一起喝酒吃肉,然后趁着闲暇时光打牌和玩电子游戏。这样一来,反军将士不但会在征战之余感到放松,聚在一起的将士们还会互相强化对方的成就感以及对于反军理念的认可。高声颂唱共和军时代歌曲的反军将士陶醉在美妙的感觉里,他们因此忽视了自身处境的艰难。

在寻常人的眼里,有人洗劫富裕的城镇,冒着生命危险用枪射击朝廷官兵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蠢事,可是相互吹捧的反军将士却会赞叹这个人为帝国重获新生的正义事业做出伟大贡献,这一举动堪称“忠义无双”。组成反军部队的失意青年在一个封闭团体内得到极大认可,南直隶兵团因而展现出非凡的勇武。

藩镇军缴获的一切财物都要及时上缴,洪时先专门成立了一个提供优质食品的特供委员会来奖励优秀的部下,反军将士改善生活的最简便途径便是在战斗中勇武当先,普通战士的利益成功与反军的胜利实现捆绑。这套把戏说实话毫无新意,如果江先主还活着,他会赶去法院状告反军将校们侵犯知识产权。

南直隶兵团的将士经历过不少不甚激烈的战斗,每个立下些许功勋的战士都会受到口头褒奖,他们获得提拔的概率非常高。在参与远征的将士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被提拔为低级武将,他们的官职其实并不被反军正式承认。

对此心知肚明的反军将士倒也不感到懊恼,因为凭借自己头上的虚衔,取得胜利的新朝廷就必须向他们多提供一些退伍安置费。

江康凝聚人心的一大法宝在于向最困难的人施加恩惠,对看似强大却不会带来实际后果的对手开刀。周占山为此经常带着林登万在内的一群同僚捧着酒菜前去和朝廷军队的俘虏交谈,努力拉拢这些人。

收获实利的反军将士开始愿意听从上级的号令,无序的劫掠行为开始减少,一群来自南直隶的年轻后生争先恐后要当洪时先和周占山的干儿子,原先自视甚高的藩镇军老兵也开始对二人表现出恭敬。

洪时先在私下里询问周占山说道:“占山,我看你近来用各种手段收买人心,难道日后还想靠手上这点本钱当一方诸侯吗?”

连连摇头的周占山比划着手势说道:“时先兄,你这就不了解我了。当初在华穗,我们重组庄顺的团伙,我不是连分红都没有要过吗?反军的‘爱国债券’就像孟上天的那个融资计划一样是个骗局,以后老百姓怕是要恨死我。”

“我现在都不担心搞坏名头,因为不这样做,南直隶的将士马上就散掉了。反军正在竭泽而渔,但是‘唯一帝皇’的水库会更快干涸。我很热爱帝国的山河与民众,所以必须顶住文化人的口诛笔伐办一些实事。刘帝这个皇帝实在太烂了,我都看不下去,必须赶快把他从台面上轰下来。”

江先主政策的拙劣模仿者周占山在各类抄袭活动中不能自拔,才智过人的“猢狲”则运用自己的天赋取得了独树一帜的胜利。

抵达南直隶的林登万在反军中声名鹊起,这只永不疲倦的“猢狲”不遗余力执行着洪时先制订的各种计划。周占山本想借着三川大捷的胜利犒赏立下大功的林登万,但是“猢狲”坚决拒绝针对他个人的赏赐,他把对方提供的赏金全部发放给每一位参与突袭的战士。

周占山对此颇为不解,他询问“猢狲”说道:“登万,你我是什么关系?你不拿上这些钞票,我的心里过意不去。”

“猢狲”在口头上这样回答。

“占山公,军费太紧张了,现在不合适浪费这些钞票。如果每个人立下一点功劳就讨要大笔赏赐,反军的财政就破产了。”

林登万丝毫不敢居功自傲,他知道南直隶兵团里的许多将士在表面上都对自己笑呵呵的赞许,但是他们其实并不把“猢狲”放在眼里,假如林登万在这个时候表现出高调的举动,别人的妒恨就会把他割伤。

当过好些年乞丐,从事过十几样行当的“猢狲”最擅长分析其他人的想法。凭借一些偶然事件登上高位的周占山不会受到别人嫉妒,这不是因为他的长官清廉、简朴和慷慨,而是由于对方没有突出才能。举一知十的“猢狲”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聪明人能够包容低能儿上蹿下跳,可是他们不会允许才华横溢的天才释放光热。

周占山、洪时先以及一群反军将校在棘门和固县苦苦思索着抗拒洪波涛的计策,洪时先丝毫不敢调集军队进入南直隶的富饶平原,洪波涛的机械化大军能把羸弱的反军轻松碾碎,他的主要战法就是不断展开袭扰战,设法让刘帝把十几万大军钉在南直隶。

“猢狲”觉得把胜利希望寄托在中原和荒江战场的友军身上不够积极,他花费不少心力派出密探搞清楚了南直隶和江东众多帝国将校的来历,同时他还搞到许多地头蛇贵族和豪强的第一手资料。

朝廷近期打算在南直隶试点直接税改革,所以大量原来拥护刘帝的地方实力派开始对朝廷表现出不满。林登万乘机组建一支信息化的“水军”,他们对电视台和网络展开无休止的攻击,努力把刘帝塑造成一个好色失德,腐败无能的君主,似乎几个月前还无所不能的“唯一帝皇”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反军照猫画虎恢复出版被刘帝取缔的《圣朝密闻,他们在网络论坛上免费派送附带杂志内容的文档。

有着无尽精力的“猢狲”在脑海里酝酿了一个计划,筑州和下釜地区远比反军的控制区富裕,那里过去是前朝的核心领地,当地百姓多次遭受江康集团的有组织屠杀,这些民众或许会更愿意接受反军到来。斗志昂扬的“猢狲”、李宏晖和钱骏驰彻夜商讨着实施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在感到疲惫时,林登万会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在东都街头乞讨的日子。

过去的“猢狲”喜欢在东都汽车南站里写粉笔字赚钱,他把一件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棉大衣往身上一披,然后就在盲道旁边的地面上写写画画。林登万还在这段日子里学会了各类曲艺评弹,往来京畿的旅客都很能欣赏他的才华,不少人愿意慷慨解囊投下一两枚角子。

很容易就能混来半天饭钱的“猢狲”喜欢去车站旁边的书报亭里看杂志和报纸,如果“收成”特别好就去网吧和电影院消遣。林登万热衷和一同乞讨的同伴调侃近期发生的大事件以及商业趣闻,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猢狲”还毫不顾忌的大谈天下局势,仿佛刘帝和汪熙兴这类人物都是他的老熟人。

一群同样住在桥洞下面的“艺术家”时常这样调侃“猢狲”。

“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和你能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不多想想下一顿饭的着落和这个地方会不会有斜风雨下进来?”

“猢狲”对这些话总是一笑了之,因为一时困苦而放弃希望的人才是真正的乞丐。这种与生俱来的乐观态度和深入骨髓的狂妄促使“猢狲”得到一根“宝杖”,这就是所谓的“大志”。早年游荡街头烹炸油条度日的江先主想来是个事事留心并勤于思考钻研的人,

他的同伴或许也很勤奋,但是他们都把心思放在如何把油条炸得更好上。通往功业的道路有很多岔路口,一旦走上分支路线,最终的胜利就会变得遥不可及。有些人既想要完成伟大的学术研究,又想要赚钱成为亿万富翁,这其实就是两条不能交汇的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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