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献阁原先是前燕时郎中令的衙署,如今被改作了中朝侍夜的书阁。

许长歌案上文牍倚叠如山,身旁也是大大小小的文书堆,豆子大的灯芒愈显微弱。自皇帝行驾西京,整个司隶校尉部便一分为二,以桐关为界,只有桐关以西的诸郡愿意将载纳税赋与人口的四时集簿呈给皇帝看一眼,并且还得在八月前委婉地向皇帝讨回集簿,毕竟天下郡国皆得在九月将所有财赋情况上计给朝京的司农。

今年实是无法,亟需钱粮,为了张口向各地贷钱,早早地把春时簿收了上来。各郡太守皆唯唯诺诺,却消极以对,甚至还直接交上来一些乡亭的原始计簿,便成了他乌泱满案的奇景。

白日里尚书省从上到下,从仆射到曹属文吏,光是分类度计,就忙活了一整天,只整理了燕阙一地的计簿,宫门将合时,邝枕几乎是绝望地问他,这是否就是梁老告假称病的缘由。

许长歌没有回答。邝枕一日之工已毕,但他奉了一个侍中的加衔,还得整夜都待在这里,对着满目狼藉,犹得做点什么,才好明日应付了事。

但那修长的手,拨着算珠也是漫不经心。

西京官制不齐,只有一个尚书省,虽说天下机要皆出尚书,但缺了外朝那些分工精密的官署,真正要如朝京那般运作起来,便格外艰难。这一群皇帝的谋臣,还得事事躬亲,管你以前是顾问的朝议大夫,还是只为皇帝随从对议的侍郎侍中,皆得身兼数职,捏成三府九卿来用。

中常侍周羽一进来,便看见两堆简牍中间,那位许侍中以手抚额,神色漠然。

一卷竹简抚在周羽掌中,他打量一眼两旁文书,笑呵呵道:“侍中月余皆辛苦了。”

“周常侍,”但见有人,许长歌便是温声和颜,眉眼阴翳一扫而空,“刘常侍可还领着黄门署,在前宫寻永清公主?”

“侍中已经知晓了。”周羽却不大意外,“侍中消息灵通,洞若观火,怪不得陛下将公主之事托付与你——想来侍中也晓得,公主已然回府。至于刘常侍,”周羽向来慈眉善目,他仍是笑,“刘常侍恪尽职守,自然要找到公主才肯罢休。”

周羽一直居四常侍之末,他向来明哲保身,不大愿意以宦官之身插手朝事,更常与刘骑意见相左。此时这赞美之中,颇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思。

许长歌问:“周常侍,是如何晓得公主回府的?”

周羽道:“永清公主宅邸,是臣打理的。”

许长歌了然。皇帝赐宅与永清,自然免不了经周羽的手,布下眼线,但周羽何故专程来寻他,便是为了说,他晓得永清回府?

静默无语,又是清脆两声算珠响,拨得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

周羽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他面前:“陛下……关心公主甚,遂也派了专人记录公主起居……”

意思是,不仅有人在监视永清,还专门记录了她的一言一行。

他抬起头,一丝诧异被周羽察觉。

周羽仍是慈眉善目地笑:“陛下深信侍中,这样的东西,以后便会直接呈给侍中了,不会假手于人。”

许长歌犹豫了一下,仍拿起了那卷竹简,尚未展开,他握在手上,问:“无时无刻皆在记录?”

“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周羽道,“毕竟,能接近公主,也非易事。若是公主外出,或特地防备守卫,那自然很难书及。”

许长歌颔首,放置一旁,又拿起扶风郡一乡的计簿。

周羽却催:“侍中不如先看此卷。”

隐私窥探他人言行,总是不齿之事,更何况还是闺阁女儿。他隐有些难堪,望了周羽一眼。

周羽却想,许侍中若是看完这卷永清公主的起居,脸色会更加难堪。

那卷简牍还是被铺展开来,墨迹犹新,最右端甚至有几处字迹洇染,显然是刚刚写完就被卷起传递。

许长歌的目光落下,向来从容自持的温润,也从他脸上一点点衰败下去,他没有嫌恶地合上,或是勃然而怒,只是淡淡地盯着那最后一句墨色漂开的话,仿佛要望到它结出霜花来。

牍文不知寒暑,但周羽却感知得到凉意。

油灯似已枯焦,光线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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