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

凌晨两点半的夜空,无星无月,地面却是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这是位于老家县城的火葬场。

尽管发车时间很早,抵达时,前面已经排了三十几个号,不出意外,要等到天明。

许岩从等待室出来,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花坛边,蹲下,点了支烟。

“咳咳——”

有点呛。

剧烈的咳嗽,连眼泪都出来了,抬头,却怎么也止不住。

不知何时,母亲走了过来,拍了拍他背:“别想太多,你奶奶都九十了,这个年纪,走了不算坏事。”

“我知道。”许岩抹了把眼泪,笑道:“我没太难过,这么些年不在家,早就淡了,况且奶奶原本也不在咱们家,没有带我。

我就是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去匆匆忙忙碌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母亲没出声。

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妇女,年岁已经快上六十,有些东西,她早已听不懂。

但她还是耐心的听着,看着,如同曾经的奶奶。

许岩擤了把鼻涕,又深深了吸了口烟,良久,笑着问道:“妈,你当年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你跟我爸应该不是一开始就看对眼的吧?”

母亲愣了愣,忽然又笑起来:“怎么好端端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我觉得我应该知道,这两天我就一直忍不住在想,奶奶应该也年轻过吧?奶奶应该也有过快乐的童年吧?

奶奶是不是也有过喜欢的人,奶奶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相亲相爱……”

奶奶过世了,享年九十,关于这件事,许岩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悲伤。

可说着这些事,回忆着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画面,他还是有点忍不住,泪流满面。

好久好久,才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笑道:“但是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然后又悄悄走了,没人知道她的一生是怎样的,没人关心她心里都有着一些什么。

她好像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

她的过去好像是一片空白,明明儿孙满堂,走的时候,却连遗容都没人看上两眼。”

“石头……”

“没事,我真没事。

我就是,突然难过,我突然发现活了三十多年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匆匆忙忙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我好像有过很多东西,但是,都弄丢了……”

累。

言语太苍白。

许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表达什么,他只是有一种惶恐,混合着内疚,痛苦,在内心撕咬,蔓延。

他已经看过这繁华世界。

他有房,有车,有存款,有事业。

他曾距离婚姻殿堂一步之遥。

他亦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摊被金钱世道驱使的行尸走肉。

直到又一阵哀乐声响起,继而呼声传来。

天亮了。

遗像。

骨灰。

灵车带头驶出,车队打着双闪,匆忙在后跟随。

至此,老人走了,再没人坐在门口,看朝阳,看晚霞,整个家族,也失去了最为重要的纽带。

墓园回来,安神位,长辈们围在一起,核算收支,为一些小支出争得面红耳赤,话里话外又不无埋怨,这里花多了,哪里不到位,云云。

同辈的兄弟姐妹们则三三两两站在一边,似乎曾经也很要好,而今,不知不觉,已经隔着无形的鸿沟。

许岩呆了一会,上楼,打了盆热水,洗脸,泡脚,完事便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怎么都睡不着。

他努力回想着关于奶奶的点点滴滴。

他努力编织着自己关于父母的记忆。

他回想着自己的童年,青春,那些记得记不得的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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