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晴雯果然往那潇湘馆去了,请教刺绣之技。黛玉本就喜欢晴雯明丽爽快,也不藏私,倾囊相授。她祖籍扬州,那是江南金粉之地,水米养人,不说女子个个如玉似花,也个个颜色鲜妍娇嫩,单论那苏绣便可睥睨一方了。只黛玉收的那绣花样子,便有厚厚的一大本。晴雯其余的不大甚爱,于此道上却是极为痴迷。既得了黛玉的话,每日一早起来便往潇湘馆去,或习针线,或描花样,竟是把只当睡觉的地儿了。且天气渐热,因潇湘馆种得最多的便是竹子,较其余地方凉爽,便越发流连忘返了。
众人看得好笑,都道:“你连铺盖也搬去了吧!也省得每日来来去去的。”
晴雯也不理论,只每日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
珍珠见她这般,倒也是羡慕。如今这中以她为首,事事都要她做主才好,一时半会竟都离不开的。难得晴雯这般逍遥,竟可常驻潇湘馆。
这日趁着闲了,正巧外头有新鲜的荔枝送了来,宝玉吃了好,问了问各处可都得了。送来的丫头道都有了。宝玉想一回,便叫丫头拿碟子装一些送到潇湘馆去。
碧痕笑道:“林姑娘那里肯定也得了的,咱们这里也只这么些,二爷倒好,还巴巴的送去。”
宝玉看她一眼,道:“林妹妹有的,那是她的。这是我的,送去了自是我的心意,怎么一样?”碧痕便不言语。
珍珠忙道:“是呢,东西虽小,胜在心意。”
宝玉笑道:“还是姐姐知道我的心。”
珍珠道:“我正好要找紫鹃说说话呢,我带了去吧!”
宝玉听说,忙笑道:“可巧的很,姐姐替我问妹妹好。天热,我就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珍珠答应着,用个水晶碟子装了几个荔枝,盖了盖子,也不带丫头,便循着阴凉的地方往潇湘馆去。
这里碧痕心中不忿,麝月秋纹见了,便拉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一时坐下说话,麝月便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嘟了嘴儿,都能挂个油瓶了,也不怕人笑话。”
碧痕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人人可说得的,谁要笑便笑,要说便说,我能如何?”
麝月听了这话不像,道:“你也糊涂了,宝玉不过说着顽,你也当真了。他性子你还不知道,过一阵就好了。”
碧痕不语,只皱着眉。
麝月见了,越发奇怪,秋纹一旁笑道:“姐姐别理她,她哪里是生气,她是喝醋呢!”
麝月看一眼秋纹,又看碧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下方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
碧痕“哼”一声,道:“都是丫头,说起来,她还是外头来的呢,怎么就跃到我们前头去了?我倒也罢了,也是后来的。麝月姐姐你可比她来的还早呢,又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不比她是浮根漂萍的人,怎么也把你比下了?虽说她生得比别人好些,不过是惯会奉承的,哄得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婆子丫头们,没有不说她好的,我还就不服了……”说到这里见麝月秋纹都盯着她看,不由住了口。
秋纹只磕着瓜子笑,麝月叹一口气,道:“我也懒得说你,你既不服气,你就挑她的错处去,模样是没得改了,你已输了一分了。你干脆就长长本事将她比下去,人人都说她好,可还有一个你说她呢!可见她还没好透呢。只是这上上下下说你好的可不及说她好的多了。”
碧痕一窒,面上一红。
麝月道:“宝玉的心事你还猜不出来么,不就是那边的那位么?”以手指指潇湘馆的方向,又道:“偏你今儿还当着人这么说,宝玉不恼你已是好的了。她和那位虽面上看着淡,但素日也是好的,她没说你,反倒帮你圆场,平了宝玉的气,你反倒不领情,又掰扯她的不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碧痕脸上涨红,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麝月笑道:“那是什么意思?”
秋纹笑嘻嘻地道:“她是听说太太有意在咱们这些人里定下个人来给二爷。这里除了她,还有谁。”
碧痕听了,也不辩驳,只啐了秋纹一口。
麝月冷笑一声,道:“你的心倒是大的。”
碧痕冷笑道:“咱们做丫头的,可不就指望着这个么?你敢说你没这个想头?”
麝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干瞪着她。
碧痕又道:“今日我也不把话藏着掖着了,素日里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老太太想的是林姑娘,太太想的是宝姑娘,宝玉中意的咱们也是知道的。只是那位总淡淡的。但二爷的事儿到底宫里的娘娘还做着一半的主呢。太太虽是媳妇,但却是娘娘和宝玉的亲娘,这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只一样,这头一位姨娘最得体面,日后无论是谁得了意,只要没大过错,也等闲不能发落了的,这后半辈子也算得了指望了。我就不信,你们一点也没想过。”
麝月秋纹脸上红透,却是也没有反驳的话。
半晌麝月道:“罢了,这都是各人的命罢了。人比人,能将人比死。横竖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谁能一日看到老的?比如咱们这些人,日后还不定在哪里呢!”
听了这话,碧痕秋纹不觉也生了些悲意。
又说了些话,方散了。碧痕平了怒气,又觉后悔。她本无甚坏心,只是嘴毒爱富,对珍珠是既羡且妒,今儿趁着怒气将心里话掏出来说了,倒是舒服许多,只是那攀高枝儿的心如何压得下,日后也因此生出不少的事来,此是后话了。
又说那厢珍珠到了潇湘馆,只见几个老婆子在院子角落里的树荫底下说笑。看见她来,忙笑道:“珍珠姑娘来了,快屋里坐,我们姑娘在屋里呢!”说着便要进去禀报,珍珠忙摆手笑道:“快别,嬷嬷们歇着吧,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老嬷嬷们知道她们素日亲近,小姑娘家玩闹起来彼此吓唬一下都是有的,便也趁空继续坐着说笑。再往里去,两个小丫头也在廊下穿花绳玩呢,见她进来都站起来,珍珠含笑示意她们噤声。小丫头们笑着不语,看她轻手轻脚地进去。
待到了窗前,只见那纱窗如烟似雾,似将里面的人拢住一般。珍珠便近了墙从开着的窗里看进去,却见雪雁带了春纤在地下小桌上描花样子,黛玉歪在玉簟榻上,晴雯紫鹃坐在一处,黛玉居中,一身鹅黄色的家常纱衣,乌压压的头发只简单挽着,正指点着晴雯何处下针用线,晴雯满脸带笑,竟是从未有过这般欢喜的时候。紫鹃含笑看着她们,挑了线递给黛玉。
珍珠看了叹一回,真真是美人如玉,静谧如画,便从窗口向里笑道:“大热的天,还这般用工力,仔细脖子酸,都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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