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狗精神
第三十七节老冤魂轮回为狗小娇儿随母进城
两个鬼卒扯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冰河里提上来。我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两个混蛋,快带我去见阎王,我要跟这条老狗算账!”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说,“多年不见,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正所谓‘猫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讽地说。
“放开我,”我恼怒地说,“你们以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条老狗吗?”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们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见,真还有点想念呢。”
“我们这就带你去见那条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着我,在西门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凉风扑面,有一些轻薄的雪花,像羽绒般粘到脸上。在我们身后,一片片枯叶,贴着地面翻滚。路过西门家大院时,二鬼猛然停住脚步,鬼卒甲扯着我的左臂与左腿,鬼卒乙扯着我的右臂和右腿,把我抬起来,前后悠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我飞一般的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
“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地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前面那三条小狗,从狗的阴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鸡毛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席上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鸡,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视而不见。它生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你的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除,天光从缝隙透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少自然科学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
“宝贝们,小可怜们……”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
“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相。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接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
“每人一个,不多不少,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
“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但我跟你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说:
“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
“改革,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的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
“三个秃小子,也抵不上一个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
“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放试图把蓝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
“开放,这个是你的,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定着它的神经。
第三十八节金龙狂言说壮志合作无语记旧仇
我几乎要从那把藤椅上跳起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偷眼看着大头儿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那条在我家中生活了十五年、与我的前妻和儿子相依为命的狗、那冷漠仇视的神情。但一转眼间,又发现那眼神与我死去的儿子蓝开放的眼神十分相似,同样的冷漠,同样的仇视,同样的对我不肯原谅。
……那时我已经调到县供销社,担任了政工科科长,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舞文弄墨的人,经常在省报的中缝里发表点小文章,绰号“中缝将军”。莫言那时已经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帮助工作,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野心勃勃,狂名洋溢全县。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臭扑鼻,每逢下雨,便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拿出去淋着,并写打油诗自乐:二十九省数我狂,敢令天公洗衣裳。我的前妻黄合作对这个邋遢鬼颇有好感,每次来了,都烟茶招待。我家的狗和我的儿子对他好像有仇。每次他来,狗就狂跳暴叫,颈上的锁链被扽得哗啷啷响。我儿子有一次偷偷地解开了狗的链条,狗如闪电扑上去,莫言急中生力,如一个飞檐走壁的惯偷,纵身跳到了我家厢房的顶上。我调到县供销社不久,合作也被调到县社所属的车站饭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逢阴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着泪质问我: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父母骂我: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有一点错误,而且她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松退到脖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已经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还是要走。宝凤跑回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他抽烟的样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难分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的口吻说:
“怎么,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广场上一个骑着红色摩托车的人在兜风。在那破败的舞台上,一帮人正在咋咋呼呼地悬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南国女郎霹雳劲舞”八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冷冷地说:
“没有啊,很好啊!”
“那就好,”他说,“其实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他用左手的拇指捻捻食指和中指,又用双手在双耳上方比画了一个乌纱帽翅的样子,说,“只要有了这个,她们招之即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竭力不去想从前的事。
宝凤搀扶着合作向我走来,我儿子一手抱着狗小四,一手拽着合作的衣角并仰脸看着她的脸。宝凤将一盒狂犬疫苗递给我,说:
“回家放在冰箱里,盒上有详细说明,记住,一定要按时注射,万一……”
“谢谢你,宝凤,”合作道,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看我一眼,说,“连狗都嫌我了。”
吴秋香手持一根棍子,追打那条老狗。老狗钻进窝里,龇着牙,眼睛碧绿,对着秋香发威。
背已驼得很厉害的黄瞳站在杏树下,指着我爹和我娘大骂:
“你们蓝家的人六亲不认,狗也不认亲属!你们赶快把它勒死,不勒死它,我就放火把狗窝烧了。”
我爹持一把磨秃了的竹扫帚,用力捅进狗窝,老狗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娘颠颠地跑上来,满怀歉意地说:
“开放他娘啊,真是对不起你了,这老狗,是护它的崽子呢,不是成心咬你的……”
不顾两家母亲和宝凤、互助的挽留,合作执意要走。金龙抬腕看看手表,说:
“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了,第二班还要等两个小时。如果不嫌我的车破,我送你们一趟吧。”
合作斜他一眼,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拉着孩子的手,身体倾斜着向村后走去。我们的儿子开放,抱着他的小狗,频频地回头示意。
我爹追上来,与我并肩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半边蓝脸的颜色已不如年轻时那样鲜明,西斜的阳光照着他的脸,更显出了他的苍老。我看看前边走着的妻子、儿子和狗,站住,说:
“爹,你回去吧。”
“嗨,”爹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说,“早知道这痣能传给下辈,我当年还不如光棍着好。”
“爹,您千万别这么想,”我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开放如果抱怨,等大一点就给他做个换皮手术,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有办法的。”
“金龙和宝凤,毕竟隔了一层,我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你们家了。”爹说。
“爹,放心吧,您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三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爹说,“家里有三千多斤麦子,还有几百斤杂粮,就是三年颗粒不收,也饿不着我和你娘。”
金龙的吉普车从东边蹦跳着开过来,我说:“爹,回吧,有了空我就回来看你。”
“解放,”爹停顿了一下,目光盯着地面,悲凉地说,“你娘对我说过,人生一世,谁跟谁结夫妻,是命中注定的。”爹又停顿了一下,说:“你娘让我劝你不要起异心,你娘说,在官场上混事的人,‘休了前妻废后程’,这是老辈子的经验,你要往心里去。”
“我明白,爹。”我看着父亲既丑陋又庄严的脸,心中顿觉一阵酸楚。我说:“你跟俺娘说吧,让她放心。”
金龙在我们身边停下车。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劳你堂堂的——”我说,金龙一歪头,把嘴叼着的烟头从车窗吐出去,打断我的话,说:“堂堂个鸡巴!”我不禁喷笑,说:“待会当着我儿子,你说话注意点。”他哼一声,道:“其实也无所谓,男人,就应该让他从十五岁开始学习性交,这样,就不会为了女人的事哼哼唧唧。”我说:“那就从西门欢开始吧,看能不能培养出个大人物。”他说:“光培养也不行,还要看他是不是这块料。”
吉普车开到合作与开放身边,停住,金龙探出头,说:
“弟妹,贤侄,上车吧!”
开放抱着狗,合作牵着开放,虽身体歪斜,但头昂着从车旁走过。
“嘿!这点个性!”金龙在方向盘中央敲了一下——吉普车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眼睛看着前方,不侧目,对我说,“伙计,心里要有数啊,她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车缓缓追到她们身侧,金龙又敲了一下喇叭,探出头去说:
“他二姨,是不是嫌姐夫的车破啊?”
合作依然是那样昂昂地走着,目光辣辣的,直盯着前方。她穿着一条浅灰色裤子,左边塌陷,右边浑圆,有一团血渍或者是碘酒渗出来。我确实很同情她,但我的心中也确实充满了对她的厌恶。她那剪短的头发后露出的青白的脖颈,她那没有耳垂的瘦耳朵,她腮上那颗有一长一短两根黑毛的瘊子,以及她身上那股子混合了油条制作全过程的气味,都让我厌恶。
金龙将车开到前面的道路中央,推开车门,跳下去,拤着腰站在车旁,脸上显出赌气的神情。我犹豫了片刻,也推开车门下车。
就这样僵持着,我想如果黄合作有传说中的法术,她会变成巨人,踏着我,踩着金龙,跺扁吉普车,径直地走过去。她不会拐弯。西边的太阳正照着她的脸。两道在眉心处几乎连成一线的浓密得过分的眉毛,单薄的嘴唇,两只不大的黑眼睛里似乎就要涌出泪水。我同情她,觉得她真是不容易,但充溢我心中的依然是厌恶。
金龙有几分懊恼的脸陡然变得嬉皮笑脸,他又改变了称谓,说:
“弟妹,知道坐这样的破车委屈了你,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农民,知道你宁愿走回县城也不愿坐我的车,但你能走,开放不能走啊,就算看在贤侄的面子上,给他大伯我一个台阶下。”
金龙走上前,弯腰抱起开放和狗小四。合作撕扯了几下,但开放与狗已经在他的怀里了。金龙拉开吉普车的后门把开放和狗塞进去,开放在车里喊着“妈妈”,带着几分哭腔。狗小四“汪汪”地叫着。我拉开另一边的车门,恨恨地看着她,用嘲讽的口吻说:
“请吧,先生!”
她犹豫着,金龙依旧嬉皮笑脸地说:
“欢欢他姨,要不是当着欢欢他姨夫的面,我就把你抱到车上了。”
合作的脸猛地涨红了。她瞅了金龙一眼,眼神是那么复杂。我当然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我对她心怀厌恶的理由其实与她和金龙有过那种事无关,就像我绝对不会厌恶我爱上了的一个有夫之妇与她丈夫曾经有过的关系那样。她竟然上了车,但不是从我这边上的而是从金龙那边上的。我用力关上车门。金龙在那边也关了车门。
车启动,隆隆前行。我从金龙那侧的后视镜里看到她紧紧搂着儿子、儿子紧紧搂着狗,心中懊恼无比,不由得嘟哝一句:
“戏也太过了!”
此时吉普车正行驶在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她猛然拉开了车门就要往下跳。金龙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反回去,抓住了她的头发。我也猛地探过身去,扯住了她的胳膊。孩子哭,狗叫。车到桥头。金龙腾出手来对准我的胸膛捅了一拳,骂道:
“混蛋!”
金龙跳下车,用衣袖沾沾额头上的汗,踹了一脚车门,骂道:
“你也是混蛋!你可以死,他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但开放呢?他一个三岁的孩子,有什么过错?”
开放在车里大哭,狗小四狂叫。
金龙双手插在裤兜里原地转了两圈,嘴唇打着“吐噜”,喷出一口气。他拉开车门,探进身,用手绢擦擦开放脸上的泪和鼻涕,哄着说:“好了,大小伙子,不哭了。等你下次回来,大伯用桑塔纳轿车去接你。”他顺手在狗小四头上拍了一掌,骂道:
“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叫唤什么?!”
吉普车一路飞驰,将一辆辆马车、驴车、四轮拖拉机、手扶拖拉机、骑自行车的人、步行的人,统统甩在了后边的烟尘里。那时候西门屯通县城的公路,仅路中央铺了宽约五米的一道沥青,路两边还是砂土。现在,西门屯特别开发区通县城的路已经扩展到双向八车道混凝土路面。路两边栽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木,每间隔十米,还有一棵宝塔状的刺松。上下道中间的隔离带,栽着一丛丛黄色和粉红的玫瑰。吉普车颤抖不止,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金龙赌气般地开着快车,不时用手敲打方向盘,汽笛时而短促如狗叫,时而尖厉如狼嚎。我紧紧地抓着前边的铁杠,幽了一默:
“伙计,车轮螺丝拧紧了没有?”
“放心吧,”金龙说,“咱是世界级赛车手。”说着,车速明显减缓。车过驴店后,公路便一直傍着大河蜿蜒,河中的流水,被映照得一片金黄。一艘涂成蓝白两色的小快艇顺流而下。金龙说:
“开放贤侄啊,大伯我野心勃勃,要让高密东北乡成为人间福地,要让我们西门屯变成河边明珠,要把你们那破县城变成我们西门屯的郊区,你信不信?”
开放不语。我回头说:“大伯问你话呢!”但这小子已经睡着了,口水流在狗小四头上。那狗小四,眼睛迷迷瞪瞪的,大概是头晕了吧!合作侧脸看着河流,把生着瘊子的那边脸对着我,噘着嘴,好像还在生气。
临近县城时,我们看到了洪泰岳。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还是“大养其猪”时的旧物——头戴一顶破草帽,弓着腰,晃动着肩膀,一上一下奋力蹬车,汗水溻湿了背后的衣服,衣服上沾满黄土。
“洪泰岳。”我说。
“早看到了,”金龙说,“大概又要到县委去告状了。”
“告谁?”
“逮着谁告谁。”金龙略一停顿,笑着说,“他跟我们家那位老头子,其实是一枚硬币上的正反两面,”金龙拍了一下喇叭,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又说,“泰岳难为兄,蓝脸难为弟,难兄难弟!”
我回头,看到洪泰岳的车子摆了几摆,但没有跌倒。他马上就变小了。一阵骂声尖细地追上来:
“西门金龙!我日你祖宗!你这个恶霸地主的狗崽子……”
“他骂我的话,我都背熟了。”金龙笑着说,“其实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在我们家门前,金龙停下车,但没有熄火,他说:
“解放,合作,咱们都扔了三十数四十了,活到今天,总算明白了点事儿,那就是,跟谁过不去都可以,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至理名言。”我说。
“屁,”他说,“我上个月去深圳结识了一个漂亮姑娘,她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话,‘你不可改变我!’我说,‘我改变我自己!’”
“什么意思?”我说。
“那你就糊涂着吧!”他让吉普车像撞红布的蛮牛一样调转了车头,伸出一只戴上了白线手套的手,对我们抓了两下,动作古怪而稚拙,然后便跑了。邻居大娘家一只黄鸡钻到他的车下,被压成了肉饼。他似乎毫无觉察。我从地上揭起黄鸡,去敲大娘的门,无人应门。我想了想,掏出二十元钱,戳到鸡爪上,把鸡从门槛下塞进去。那时候县城里还可以养鸡、养鹅,我家的前邻,隔出半个院子,铺了一层砂石,养了两只鸵鸟。
合作站在院子里,对儿子说也对狗说:
“这就是咱们家。”
我从皮包里摸出那盒狂犬疫苗,递给她,冷冷地说:
“赶快放到冰箱里,三天注射一次,千万不要忘记。”
“你姐姐说得了狂犬病必死无疑?”她问。
我点点头。
“那你不正好称心如意了吗?”她说着,一把将狂犬疫苗抓过去,转身进了厨房,冰箱在那里。
第三十九节蓝开放喜看新居狗小四怀念老屋
在你们家的第一夜,我享受了很高的礼遇。我是一条狗,却住在了人的房屋。你儿子一岁时即抱回西门屯,由你的娘喂养,其间从没回来过,他与我一样,对这个家既感到陌生又感到好奇。我跟在他的身后,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很快便熟悉了这房屋的结构。
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家。相对于西门屯蓝脸家房檐下那个狗窝,简直是个宫殿。进门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厅,地面上铺着“莱阳红”大理石,蜡光闪闪,脚在上边打滑。你儿子一进门就被地面迷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他便像在河面上溜冰一样打起滑来。冰的感觉让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西门屯村后那条浩瀚的大河,碧玉般透明的冰面,目光穿透冰面可以看到缓缓流动的河水和水中动作迟缓的游鱼,一头巨大的猪的形象慢慢地在红色大理石的地面出现,我感到恐怖,仿佛它要吃掉我。我赶紧抬起头,不看它。我看到四周是用橘红色榉木板做成的墙裙。我看到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浅蓝色的枝形吊灯,犹如一串铃兰花苞的形状。我还看到,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一片树林,一池绿水,两只天鹅,池边是一片金黄色的郁金香。东边一间,是一间狭长的书房,书架遮住一面墙,但架上只有几十本大小不一的书。墙角有一床。与床相连的是书桌与椅子。地面是柞木的,上面刷着一层透明的油漆。从门厅往西,是一条走廊,迎面是一个房间,右侧是一个房间,房间里都有床,都铺着柞木地板。门厅后面,是一个厨房。
太阔气了,太牛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过不了多久,当我见识了狗三姐主人的家,才知道什么叫现代装修,什么叫富丽堂皇。尽管你们这个家,也算是我的家吧,与别人家比较,显出了寒碜,但我还是喜欢这里。狗不嫌家贫嘛,何况根本也算不上贫。四间正房,两间东厢,三间西厢,半亩大的院子,四棵粗大的梧桐,院中一口泉眼旺盛的井,这房子、这院子都说明你蓝解放混得不错,你官虽不大,但本领不小,是个人物。
既然咱是一条狗,不论大小,就得履行狗的职责,那就是,每到一个新地儿,就得挤出点尿来,留下点印记。一方面呢,说明这是咱家的地盘;一方面呢,万一咱出远门迷了路,嗅着这味儿,就可以找回来。
咱的第一泡尿呢,是滋在了右边门框上。咱跷起右后腿,滋,滋,两下,芳香四溢。省着点,使用这香水的地儿多着呢。咱的第二泡尿滋在了客厅的墙裙板上,还是两下,气味依旧,省着点儿。第三泡尿滋在你蓝解放的书架上。刚滋了一下,就被你踢了一脚,把剩余的一“滋”硬憋了回去。从此之后,十几年的漫长岁月,这一脚都让我难以忘却。虽然你是这家的男主人,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主人,后来甚至把你当成了仇敌。我的第一主人,自然是那半个屁股的女人。第二主人,是那半边蓝脸的男孩。你他妈的,在我心中,呸,什么玩意儿。
你老婆在走廊里放了一个筐子,筐中铺上几张报纸,你儿子又放上一个皮球,算是我的窝。这当然很好,竟然还有玩具,咱也贵起来了。但好景不长,在这窝里只睡到半夜,就被你搬着筐把我扔到西厢房的煤堆旁边。为什么呢?因为我在黑暗中,想起了西门屯的狗窝,想起狗娘温暖的怀抱,想起了那个慈祥老太太身上的气味。我禁不住就哼哼起来,眼泪汪汪。连你的儿子睡在你老婆的怀里半夜里还起来找奶奶呢。人狗是一理嘛。你儿子已经三岁,老子才出生三个月,凭什么?连娘都不许想啦?何况我不仅思念我的狗娘,我还思念你的人娘呢!但说这些都没用,半夜时分你推开门,端着筐子就把我扔到煤堆旁边,你还骂我:狗杂种,再叫就掐死你!
其实你根本就没睡,你躲在书房里,桌上装模作样地摆着一本《列宁选集,就你这满脑袋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家伙还看《列宁选集?啊——呸!这是你小子的一贯伎俩,你用这种方法逃避和我的女主人睡觉。你一支接一支抽烟,把你那书房熏得墙壁发黄,仿佛装修时使用的别样涂料。
灯光从你书房的门缝透出来,穿过客厅,从走廊的门缝透进来,烟味伴随着灯光。我虽然在哭,但同时也在履行一条狗的职责。我记住了你身上那股隐藏在烟臭里的以苦涩为基础的综合气味,我记住了你妻子身上那股被油腥和碘酒掩盖着的以酸辛为基调的气味,你儿子身上那股综合了你们夫妻气味的、苦涩酸辛的气味我早就很熟悉了。在西门屯时,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他的鞋子从那一堆鞋子里叼出来。但你小子竟敢把我从房子里搬到厢房的煤堆里。作为一条狗,谁愿意跟人住在一屋里啊?闻你们的脚丫子味?闻你们的屁味?闻你们腋下的狐臊?闻你们嘴里的酸臭?但那时我还小,你怎么着也让我在屋里待一夜,也算你仁慈,可你小子——!咱们这仇,就是那时结上的。
厢房里黑黢黢的,但对一条狗来说,这光线足够辨别事物。煤的气味浓烈,夹杂着硝烟气味、挖煤工人的汗水味儿,还有血腥的味儿。都是亮晶晶的大块好煤,那时供销社管物资,要啥有啥。能烧上这样的大块良煤的都不是一般家庭。我跳出筐子,走到院子,嗅着汹涌而上的井水气味,嗅着梧桐花儿的气味,嗅着西南墙角上的厕所气味,嗅着那一块小小的菜地里的韭菜气味和菠菜气味,嗅着东厢房里的酵母味儿,蒜汁香肠味儿,已经变质的馊饭味儿,还有各种各样的木材、铁器、塑胶、电器发出的味儿。我在四棵梧桐树上都“滋滋”了,在大门上也“滋滋”了,在该“滋滋”的地方都“滋滋”了。这里成了咱家的地盘了,咱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一个陌生之地,今后的日子,就靠自己了。
咱在院子里转圈,熟悉环境。路过正房门时,因情感一时脆弱,扑上去,用爪子搔了几下门,嘴里发出几声狺狺的哀叫,但这种脆弱感情很快就被克服了。
我回到西厢房那筐里,感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看着半个月亮爬上来,红红的脸膛,像一个怕羞的农村大姐。星空深邃无边,四棵大梧桐上,那些浅紫色的繁花,在浑浊的月光下,像活着的蝴蝶,仿佛随时都会翩翩起舞。我听着后半夜的县城里那些神秘陌生的声音,嗅着那复杂的气味,感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广大的新世界中,对明天,我充满期待。
第四十节庞春苗挥洒珍珠泪蓝解放初吻樱桃唇
在六年的时间里,我蓝解放从县供销社政工科长到县供销社党委副书记再到县供销社主任兼党委书记再到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我确实蹦跶得不慢。尽管有种种议论,但我问心无愧。尽管先任组织部长后任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的庞抗美是我爹用毛驴把她娘驮到县医院生出来的,尽管我同母异父的哥哥西门金龙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尽管我与她爹她娘她妹妹都很熟识,尽管我儿子与她女儿是同班同学,尽管我家的狗与她家的狗是一母所生,尽管有这么多的尽管,但我蓝解放当上副县长,完全靠的是我自己。我自己的努力,我自己的才华,我自己营造的同僚关系和我自己奠定的群众基础,向冠冕堂皇里说,当然还有组织的培养和同志们的帮助,但我没走她庞抗美的门子。她好像也对我没有好感。在我上任之后不久,一次在县委大院里不期而遇,看看左右无人,她竟然说:
“丑八怪,我投了你反对票,但你还是当上了。”
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一时张口结舌。我四十岁,肚腩已经鼓了,头顶毛也疏了。她也是四十岁,但身体依然那么苗条,皮肤依然那么光滑,脸上一片青春,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剪裁得体的咖啡色套裙,棕色的半高跟皮鞋,绷得紧紧的小腿和细腰翘臀,心中纷乱如麻。
如果不发生与庞春苗的事,我也许还能往上蹿蹿,到异地去当个县长,或者书记,最不济也退到人大、政协,挂个副职,吃喝玩乐,步入晚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声名狼藉,创伤累累,躲在这小院里,苟且偷生。但是我不后悔。
“知道你不后悔,”大头儿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呢,你也算条汉子。”他嘻嘻地笑起来,我家那条狗的表情从他脸上洇出来,就像底片在显影液里显出影像一样。
当莫言那小子带着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时,我才猛然地意识到,岁月流逝得有多么快捷。我一直觉得跟庞家的人很熟很熟,似乎经常见面,但努力回忆,她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竟然还是那个在第五棉花加工厂大门口倒立行走的女孩。
“你,竟然这么大了……”我像个长辈一样,上下打量着她,感慨万端地说,“那时候,你这样,这样,就把腿举起来了……”
她白白的脸上浮起红晕,鼻尖上一片汗珠。那天是一九九年七月一日,星期日。气温很高,我的办公室在三层,敞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棵法国梧桐枝叶繁茂的树冠,树上蝉鸣如雨。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领口鸡心状,蕾丝花边。小脖子细细的,锁骨处凹陷进去,脖子上拴着一根红绳,绳端碧绿的小小的一块也许是玉。她大大两只眼,小嘴,口唇丰满。不施粉黛,两颗门牙似乎有些挤,很白。脑后竟然拖着一条古典的大辫子,这让我心中产生异样的感觉。莫言那小子曾经写过一篇题名《辫子的小说,写一个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与一个在新华书店卖连环画的姑娘搞婚外恋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很怪诞,与我们大不相同,但显然他是以我们的恋情为故事原型。跟写小说的人交朋友,弄不好就成了素材。他奶奶的,这小子。
“快坐快坐,”我一边张罗着倒茶,一边说,“真是太快了,小春苗,一转眼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蓝叔叔,您别客气,刚才在街上,莫老师请我喝了汽水。”她拘谨地坐在沙发边缘上,说。
“错了错了,”莫言那小子说,“蓝县长跟你大姐同年出生,蓝县长的母亲还是你大姐的干娘呢!”
“乱讲,”我把一盒中华烟扔到莫言面前,说,“什么干娘、湿娘,我们从来不搞这一套庸俗关系。”我将一杯龙井茶放在她面前,说:“随便叫,别听这个乌鸦嘴的——你好像在新华书店工作?”
“蓝县长,”莫言将那盒烟掖进口袋,从我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说,“太官僚主义了吧?庞春苗小姐,新华书店少儿读物部售货员,业余文艺骨干,会拉手风琴,能跳孔雀舞,会唱抒情歌,还在省报副刊上发表过散文呢!”
“是吗?”我惊讶地说,“那放在新华书店不是可惜了吗?”
“谁说不是呢,”莫言道,“我对她说,‘走,咱们找蓝县长,让他把你调到县电视台。’”
“莫老师,”她脸涨得通红,看看我,说,“我没有那意思……”
“你今年才二十岁吧?”我说,“应该考大学去,考艺术院校。”
“我什么都不会……”她低着头说,“闹着玩的,我考不上的,一进考场就紧张,晕过去了……”
“没有必要上大学,”莫言道,“艺术家都不是大学培养出来的,譬如我!”
“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我说,“自吹自擂,难成大器。”
“我这叫恃才傲物,狂放不羁!”
“要不要我把李铮叫来?”我说。
李铮是市精神病院的主治医生,我们的朋友。
“不闹不闹,说正事,”莫言道,“没当着外人面,斗胆不呼县长,叫大哥,蓝大哥,你真的要多关心一下我们这个小妹妹。”
“当然,”我说,“不过,有庞书记在那儿,我想效力,怕都轮不上吧?”
“这就是春苗妹妹的可爱之处了,”莫言道,“她从来不求她大姐。”
“好了,”我说,“候补作家,最近又写什么小说了?”
莫言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他正在写着的小说,我装出侧耳恭听的样子,心里想着的全是与庞家有关的事。对天发誓那会儿我根本没把她当成女人,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当时我只是充满好感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点点沧桑感,安在墙角的落地式电风扇无声地摇动着头颅,把她身上那股清新的气味吹过来,让我感到心旷神怡。
但两个月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依然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依然是很热的天气,窗外梧桐树上的蝉声已经绝迹,有两只喜鹊在梢头跳跃、噪叫。喜鹊是吉祥鸟,它们的到来让我感到一种幸福的预兆。她来了,一个人,乌鸦嘴莫言在我帮助下去一个大学的作家班学习,可以解决学历,回来我会帮助他“农转非”。这期间她来找过我几次,送过我一筒黄山猴魁茶,说是她爸爸去黄山旅游时老战友送的。我说你爸爸身体好吗,她说好着呢,爬黄山不用拐棍。我深表惊讶和佩服,耳畔似乎响起了他走路时假肢发出的“吱嘎”声。我对她说起过她去电视台的事,我说只要你想去,那很简单,一句话的事。我说并不是我的话有那么大的力量,真正的力量是你姐姐的地位。她着急地辩白:你不要听莫言老师瞎说,我真的没那意思。她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新华书店卖小人书。有孩子来买小人书时我就卖小人书,没孩子买小人书我就看小人书,我感到很满足。
新华书店就在县政府马路斜对面,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每天我一开窗,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这个二层的陈旧建筑。“新华书店”,四个毛体大字,因红漆剥落,远看好像缺胳膊少腿。这姑娘的确与众不同,当许多人挖空心思、动用种种卑劣手段想与大权在握的庞抗美攀上关系时,她却在逃避。她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换一个收入丰厚的轻松工作,但她不。有这般家庭背景的女孩会这样胸无大志吗?会这样安分守己吗?重要的问题是,她既然无所求,三番两次地来找我干什么?这样的青春年华,应该是恋爱的季节。她长得确实算不上美丽,不是浓妆艳抹的牡丹、芍药,但她异常清新,人淡如菊,追她的年轻人会少吗?她何必与我一个四十岁的、半边蓝脸的丑男人交往?如果她没有一个甚至也能掌握我的升迁命运的姐姐,一切都可以理解;但她有这样一个姐姐,一切都不可理解了。
两个月内她来过六次,这是第七次。前几次她都是坐在第一次坐过的位置上,都是穿着那件红裙子,坐得都是那么虚,神情始终拘谨。莫言陪着来过两次,莫言走后,她自己来。莫言在时,一张嘴横扫千军,想冷场都办不到。莫言不在,场面就有些尴尬。无奈我就从书架上拿那几本文艺方面的书给她看。给她一本,她翻翻,说这本看过了。再给她一本,她翻翻,说这本也看过了。我说那你就自己找一本没看过的吧。她抽出一本农村读物出版社出版的《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说这本没看过。我哑然失笑,说你这丫头,真逗,那你就看这本吧。我拿出一摞传阅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偷眼看她,屁股很实地坐在沙发上,背也靠实落了,双腿并拢支起,将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放在膝盖上,极其入神地读着,一边读还一边低声地念出来。这是乡间那些文化不高的老农读书的方式。我悄悄地笑了。偶尔有人到办公室来找我,见一个年轻姑娘在,脸上便有些尴尬,但当我对他们说这是庞书记的妹妹时,他们的神情马上便变得毕敬毕恭。我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他们绝不会想蓝县长与庞春苗有什么暧昧之事,他们想的是蓝县长与庞书记关系非同一般。我必须承认,虽然并不是因为她我才周末不回家,但她的出现使我更不想回家了。
这一次她没有穿那件红裙子,我想也许是我曾经跟她开过的玩笑起了作用。我上次看着她的裙子对她说:“春苗,我昨天给庞大叔打电话了,让他给你买件新裙子。”她红着脸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赶紧说:“逗你玩呢。”这次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小衫,依然是鸡心领、领边蕾丝针织什么的,脖子上还是红绳绿玉。她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上,脸白得不对劲,目光发直。我急忙问:怎么啦?她看我一眼,撇撇嘴,“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这个星期日,办公楼里有人加班。我手足无措,慌忙把门打开。她的哭声像一群鸟,飞到走廊里。我急忙把门关上。又把窗关上。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棘手问题,我搓着手,像一只初被关进铁笼的焦躁猴子,一边转圈,一边低声劝解:“春苗春苗春苗,别哭别哭别哭……”她肆无忌惮地哭着,声音更加响亮。我又想拉开门,马上又意识到绝对不能开门。我坐在她身边,出汗的右手抓着她冰凉的右手,左胳膊从她背后揽过去,左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连连劝解:“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跟大哥说,在这高密县城里,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欺负我们春苗姑娘?告诉大哥,大哥去把他的头拧转一百八十度……”但她只是哭。闭着眼哭,大张着嘴巴,像个任性的小女孩。珍珠般的泪珠,一串串地滚出来。我跳起来,然后再坐下。星期天下午一个年轻女人在副县长办公室放声大哭,这算什么事呢?我后来想,如果当时我手边有那种治疗跌打损伤、肌肉酸痛的伤湿止痛膏,我就会揭下一帖,封住她的嘴巴。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能下狠心,像个绑匪一样,把臭袜子揉成团,塞进她的嘴巴,事情也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但我当时采用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最愚蠢的方法而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又是最聪明的方法:我抓着她一只手,扳着她的肩膀,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样严丝合缝。她的哭声猛烈地冲进我的口腔,激得我双耳深处一阵轰鸣,随即又短促地响了一下,她不哭了。这时,我被一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击垮了。
我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说来似乎撒谎,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与她性交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根本就没有爱总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强算一次吧。那还是看过一场外国电影之后,受电影中此类如痴如醉的镜头影响,我搂住她,对她伸过嘴去。她的头扭来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着我,后来总算在慌乱中碰上了,但我的感觉是犬牙交错,充满敌意,而且,一股从她嘴里散发出来的腐肉般的臭气,熏得我头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声。我立即松开了她,从此再也没动过这种念头。在那屈指可数的十几次性交中,我总是尽量地避着她的嘴巴。我曾经劝说她去医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牙齿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看牙科?我说:你嘴巴里好像有臭味。她恼怒地说:你嘴巴里有大粪。
我后来对莫言说过,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惊心动魄、触及灵魂的初吻。我用力吮吸着、品咂着她丰满而小巧的双唇,仿佛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样。我这才明白了莫言小说中的那些陷入狂热恋爱中的男人总是对女人说“我恨不得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着她的瞬间,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肤冰凉,但很快她就松软了,瘦骨伶仃的身体似乎膨胀起来,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灼热得如同火炉。起初我还睁着眼睛,但马上就闭上了。她的嘴唇在我嘴里膨胀着,她的嘴巴张开了,一股犹如新鲜扇贝的鲜味儿布满我的口腔。我无师自通地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去逗引她的舌头,她的舌头与我的舌头勾搭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我感到她的心脏像小鸟一样在我胸前扑腾,这时她的双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脑后,只有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她的呻吟,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后来被电话铃声打断。我松开她去接电话,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我感到身体已经失去了重量,这一吻使我变成了一根羽毛。我没有接电话,只是拔掉了电话线插销,中断了这可恶的铃声。我看到她仰在沙发上,面色惨白,嘴唇红肿,仿佛死人一样,我当然知道她没有死,因为泪珠儿在她脸上滚动。我用面巾纸揩干她的泪水。她睁开眼睛,两条细胳膊缠住我的脖子,喃喃着:我头晕。我站起来时也顺便把她带了起来,她的头俯在我的肩上,头发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走廊里响起了那个喜欢唱歌的公务员嘹亮的歌声,这小子模仿陕北民歌一绝,每个星期天下午我都听到他在盥洗间里一边冲洗墩布一边引吭高歌: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
我知道只要他的歌声响起,就说明整座楼里只有我们两人啦,然后就该他打扫卫生了。我的理智回来了,推开她,去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了一条缝。然后我虚伪地说:“春苗,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不喜欢我?”我急忙说:“喜欢,太喜欢了……”她又要往我身上扑,我抓住她的手,说:“好春苗,公务员马上要来打扫卫生了。你先回去,过几天,我有好多话慢慢对你说……”她走了,我瘫坐在皮转椅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在楼道尽头。
第四十一节蓝解放虚情戏发妻狗小四保镖送学童
其实,那天傍晚你一到大门外边,我就嗅到你身上沾染了一股不但令人愉悦令狗也愉悦的气味。这气味与你平日里与女人握手、与女人同桌吃饭、与女人搂抱着跳舞时所沾染的气味大不相同。甚至与你跟女人性交后的气味都大不相同。——什么事都瞒不了我的鼻子——大头儿蓝千岁目光炯炯地说。
他的神情和眼色使我意识到,此刻,不是庞凤凰生养的那个与我的关系复杂得无法称谓的、天赋异禀的孩子在跟我说话,而是我家那条死去多年的狗在跟我说话。
什么都瞒不了我的鼻子,他自信地说,一九八九年夏天,你到驴镇去,名为检查工作,实则与你那几个铁哥们儿——驴镇书记金斗宦、驴镇镇长鲁太鱼、驴镇供销社主任柯里顿一起吃喝玩乐打扑克。每到周末县里的干部大半都窜到乡下去吃喝玩乐打扑克。我从你手上闻到了金、鲁、柯的气味,这些人都到咱们家里来过,在我头脑中那个气味储存库里,存有他们的档案。一嗅到气味我马上就想到了他们的相貌、声音,你能瞒得了老婆孩子但你瞒不了我。你们中午吃了运粮河里的甲鱼,吃了当地名产黄焖鸡,还吃了蝉的幼虫与蚕蛹,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懒得一一叙说。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从你裆间嗅到了一股腥冷的精液气味与橡胶避孕套的气味。这说明,你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去找小姐“打炮”了。驴镇濒临大河,物产丰富,风景优美,沿河一字排开数十家酒店、发廊,其间有许多美色女子半公开地从事古老的职业,这事儿,你们都心照不宣。我是一条狗,不负责“扫黄”问题,我把你这件风流事儿抖搂出来的目的是想说明,即便与你有过性关系的女人,她的气味也是浮在你的基本气味外边,你认真地洗上一个澡,往身上喷洒点香水,就基本上可以把她的气味清除或者掩盖,但是这一次却不同,这一次你身上没有精液气味,也没有她的体液气味,但分明有一股极其清新的气味与你这个人的基本气味发生了混合,使你的基本气味从此发生了变化。于是我就明白了,你与这个女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深刻的爱情,这爱情渗入了你们彼此的血液、骨髓,无论什么样的力量,也难把你们分开了。
你那天晚上的表现,实际上是一次徒劳的挣扎。你吃完饭后竟然去厨房里洗了碗,然后又询问了你儿子学习方面的情况。这些不寻常的表现让你妻子心中感动,她主动地为你泡了一杯茶。这一夜,你与妻子性交一次。按照你的统计,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从气味的浓度上判断出你们这次性生活质量差强人意,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这过程当中,有一种在道德自律之下的歉疚之情暂时地压制了你生理上对她的厌恶,而那个女人注入到你体内的气味犹如种子,尚在萌芽状态,一旦发芽开花,无论什么力量都难以使你回到老婆身边。我从你的气味变化上,预感到你已重生,而你的重生,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死亡。
关于气味问题,对一条狗来说,那是性命攸关。我们通过气味感知世界,通过气味认识世界,通过气味判断事物的性质并决定我们的行动,这是我们的本能,并不需要特别训练。人们训练工作犬并不能使狗的鼻子更灵,而是教会狗如何把气味用行为标识出来,让鼻子不灵的人用眼睛感知,譬如把罪犯的鞋子从一堆鞋子里叼出来。对狗来说,叼出来的其实是那个人的气味,而人看到的是那个人的鞋子。休怪我喋喋不休,我对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在狗面前,你没有隐私也没有秘密,一切都袒露无遗。
那天你一进门,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我就把庞春苗的气味辨析出来,她的形象随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那天穿的衣服也渐渐清晰,你办公室发生的事情就仿佛发生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的甚至比你还多。因为我从你身上嗅到了她例假的气味,而你并不知道。
从我到你家那天至你与庞春苗接吻那天,将近七年的时间,我从一只毛茸茸的小犬变成了一只威武的大狗。你儿子从一个幼童成长为一个四年级小学生。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可以写成一部大书也可以一笔带过。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每一个墙角的拐弯处,每一根路边的电线杆上,都被我“滋滋”过。当然,我“滋滋”过的地方也不断地被别的狗的“滋滋”覆盖。这县城常住人口四万七千六百余人,流动人口平均两千。常住狗六百余条。这县城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们有街道,有社区,有组织,有领导。我们也差不多。县城里的六百余条狗中,有四百余条是本地的土狗,它们乱配一气,血统混乱,目光短浅,胆小怕事,自私自利,难成气候。有一百二十余条德国黑背狼犬,但纯种的也不多。其余的还有二十余条北京哈巴狗,四条秃尾巴的德国罗维娜,两条匈牙利维兹拉,两条挪威雪橇犬,两条荷兰斑点狗,两条广东沙皮狗,一条英格兰金毛猎犬,一条澳洲牧羊犬,还有一条藏獒,还有十几条根本不能叫狗的俄国尖嘴和日本吉娃娃。另外还有一条不知来历的黄毛导盲大狗,它与它的主人女瞎子毛菲英形影不离,毛菲英在广场上演奏二胡,它就静静地趴在她的脚前,对任何上前跟它套瓷的狗都置之不理。还有一条号称“短腿英国绅士巴基度”的家伙,是住在杏花小区一号楼的一个美容店女老板新近弄来的。此物四腿粗短,身体扁长,状如板凳。这样的体形已经够丑陋的了,更丑陋的是它那两只犹如大饼一样拖垂到地面的耳朵。它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好像得了结膜炎。本地狗是没有头脑的乌合之众,因此夜间的高密县城基本上是我们黑背狼犬的天下。我,狗小四,在你们家吃得不赖,因为你一直当官,你欠着你老婆下边那只“嘴”的情,但你没欠着她上边那只嘴的情。尤其是到了节假日,那些精美的食物,成箱成袋地飞来。你们家在冰箱之后又添置了一个巨大的冰柜,但依然有许多食物变质发臭。可都是好东西啊。鸡鸭鱼肉是大路货,不值一提,那些名贵的,如内蒙古来的驼蹄,黑龙江来的飞龙,牡丹江来的熊掌,长白山来的鹿鞭,贵州来的娃娃鱼,威海来的梅花参,广东来的鲨鱼翅……这些被称为山珍海味的东西,刚来时被塞进冰箱、冰柜,但最终还是进了我的肚肠。因为你很少在家吃饭。因为你老婆是个油条肚子,她炸油条,卖油条,吃油条,很少动手烹制那些东西。我真是一条有口福的狗。县城里许多狗的主人比你蓝解放官大,但他们家的狗吃得都不如我好。听那些狗说,那些送礼的人,往他们家送的是钱和金银珠宝,可往你们家送礼的人,全是送吃的。这与其说是送礼给你蓝解放,不如说是送礼给我狗小四。我吃着山珍海味,在不到一岁时,就长成为县城一百二十多条黑背狼犬中最大的一条。长到三岁时,我身高已达七十厘米,从头至尾一百五十厘米,体重六十公斤。这些数据,都是你儿子称量的,绝对没有浮夸虚报。我有两只尖削的耳朵,黄褐色的眼睛,硕大坚固的头颅,尖利的白牙,鳄鱼般的大嘴,漆黑的背毛,草黄色的腹毛,平伸在后的尖削尾巴,当然还有超群的嗅觉与记忆。坦率地说,在这高密小县里,能跟我争斗的,只有那条棕色的藏獒,但这家伙从雪域高原来到黄海之滨,整日迷迷糊糊,据说是醉氧,别说是打架,让它紧跑几步,就会气喘吁吁。它的主人是“红”牌辣椒酱县城专卖店的老板娘,此女是西门屯孙龙的太太,染着满头红毛,镶着满口金牙,是美容店的常客,她摇摆着肥胖的身体走到哪里,那条藏獒就气喘吁吁地跟到哪里。此犬在高原,足可以跟狼打架,但到了高密,哥们儿,就只能夹着尾巴做狗了。我说了这么多,你总可以明白了吧?高密县的干部都归庞抗美管,高密县的狗都归我管。但狗与人的世界毕竟是一个世界,狗与人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织在一起。
我先说说每天接送你儿子上学的事。你儿子六岁进入本县最好的凤凰小学。学校就在县政府西南边二百米处,新华书店、县政府、凤凰小学,恰好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这时候我已经三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县城的地盘已经被我踩下来了,说咱家一呼百应,那绝不是夸张。只要咱家发出那种要求它们报告各自位置的叫声,不出五分钟,大合唱般的狗叫声就会在县城的四面八方响起。我们成立了以黑背狼犬为核心的狗协会,总会长嘛,当然是咱家,又按街道、小区下设了十二个分会、分会会长,都由黑背狼犬担任,副会长嘛,本来就是摆设,让那些杂种狗、中国化了的土洋狗担任去吧,借此也可表示我们黑背狼犬的雅量。你想知道咱家是什么时间完成这些工作的吗?告诉你,通常都是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无论是月光皎洁的夜晚,还是星斗灿烂的夜晚,无论是寒风刺骨的冬夜,还是蝙蝠飞舞的夏夜,如无特殊情况,我都会出去踩点、交友、打架、恋爱、开会……反正是你们人能做什么,我们就能做什么。第一年的时候,我是从阴沟里钻出去,从第二年夏天开始,我就停止了钻阴沟的耻辱,我从西厢房门口起跑,第一步跳上井台,第二步斜刺着跳上窗台,第三步,从窗台跳上墙头,然后飞身而下,降落在你家大门前那条宽阔的天花胡同中央。井台、窗台和墙头都很狭窄,我所说的跳上去,无非是把那里作为一个落脚点而已,像蜻蜓点水一样,像在河流上飘浮着的木头上奔跑一样,我跳墙的动作精美准确,一气呵成。县检察院存有我三级跳墙的录像资料,他们院反贪局有一个立功心切的检察官,名叫郭红福,他化装成查线路的电工,偷偷地在你家房檐下安装了针孔摄像机,没拍到你什么证据,倒把我三点斜线跳墙的情景拍了下来。郭红福家的狗是我们红梅小区分会的副会长,一条几乎可以混迹于北海道狐狸群的火红色俄国尖嘴小母狗,我依偎在他的脚边在卧室里看了这段录像。当夜,在天花广场的喷泉边上,它娇声娇气地对我说:会长哎,你三点斜线跳墙的动作,好好精彩好好惊险啊!偶我家男女主人连看了十几遍,一边看一边鼓掌,偶我家男主人说要推荐你去参加宠物特技表演大会呢。我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宠物?偶我是宠物吗?尖嘴自知失言,慌忙道歉,摇尾扫地,媚态可掬。它还从那件据说是它的女主人亲手给它编制的羊毛背心兜兜里摸出一块散发着奶油气味的狗咬胶递给我,被我拒绝。这些玩意儿,徒有狗名,实则早已堕落成宠物,玷污了狗的光荣。
我马上就说接送你儿子上学的事。你休嫌咱家啰嗦,我不把这些事情说明白,接下来许多事情你就听不明白。
你儿子确实是个很有孝心的小孩,他初上学时,由你老婆用自行车接送,但你儿子上学的时间与你老婆上下班时间总是有冲突。这让你老婆很辛苦。你老婆一辛苦就要发牢骚,一发牢骚就要骂你,一骂你你儿子就皱眉头,由此可见,你儿子还是爱你的。你儿子说:妈,你不要接送我了,我自己去,自己回。你老婆说:不行,被车撞了怎么办?被狗咬了怎么办?被坏孩子欺负了怎么办?被拍婆子拍去怎么办?被歹徒绑架了怎么办?——你老婆一口气连说了五个怎么办。当时社会治安确实不好,一是说县城内游荡着六个从南方来的女人贩子,俗称“拍婆子”,她们化装成卖花的、卖糖果的、卖彩色鸡毛踺子的,她们身上藏着一种迷药,见了漂亮孩子,在脑门上拍一掌,那孩子就痴了,跟着她们乖乖地走了。还有就是工商银行行长胡兰青的儿子被绑匪绑架,要价二百万,不敢报案,最后花了一百八十万才赎回。你儿子拍拍自己的蓝脸说:拍婆子专拍漂亮男孩,我这样的,跟着她们去她们也会把我赶走。如果有绑匪,你一个女人管什么用?你又不能跑——你儿子瞅着你老婆的半边残臀说。你老婆很伤心,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儿子,你不丑,妈丑,妈是个半腚人……你儿子搂着你老婆的腰说:妈,你不丑,你是最美的妈。妈,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让咱家小四送我。你老婆和你儿子的目光都转移到我身上,我颇为雄壮的吠叫之声,意思是向他们承诺:没有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你老婆和你儿子走到我身前。你儿子抱着我的脖子说:小四,你送我上学好不好?妈妈身体不好,上班辛苦。
哐!哐!哐!——我的叫声震得梧桐叶子哗哗响,吓得南邻家院里那两只鸵鸟嘎嘎叫,我的意思是说:没——问——题——!
你老婆摸摸我的头,我对她摇摇尾巴。
所有的人都怕我们小四,你老婆问,是不是啊儿子?
是的,妈妈,你儿子说。
小四,那我就把开放交给你了,你们两个都是从西门屯来的,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样,对不对?——哐哐!很对!——你老婆有几分感伤地摸着我的头,然后解开我项下的粗壮的铁链条,对我招招手,让我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她说,小四,你仔细听好。早晨我上班早,要去卖油条。我把你俩的饭准备好。六点半,你进屋把开放叫起来,然后你们吃饭,七点半,你们往学校走。大门的钥匙在开放脖子上,开放千万记着锁门,他忘了锁门你就拽着他不让走。然后你们往学校走,你们不要走近路,你们走大路,绕个弯没什么,安全第一;走路靠右边,过马路时先看左边,到了马路中间再看右边,注意那些骑摩托车的,尤其注意那些穿黑皮夹克骑摩托车的,那都是些活土匪,都是色盲分不清红绿灯。把开放送到校门口,小四,你往东跑一段,过马路,往北跑到火车站饭店,我在广场边上炸油条,你对我叫两声,我就放心了。然后你就赶紧回家,你抄近路,从农贸市场那条巷子里,一挺正南,过了天花河上那座桥,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你长大了,阴沟钻不进去,能钻进去我也不让你钻,太脏了。大门锁了,你进不去。就委屈你蹲在大门口等我回家吧。如果嫌太阳晒,你就到胡同对面,东屋大娘家墙外有一棵宝塔松,树下有阴凉。你趴在那里可以打盹,但千万别睡着,一定要看好咱的门。有一些小偷,身上带着万能钥匙,冒充熟人敲门,无人迎门,他就把门捅开了。咱家的亲戚你都认识,你只要看到生人用东西捅咱的门锁,别客气,上去就咬。上午十一点半我就会回来,你回家喝点水,立即抄近路去学校门口,接开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学后还是去我那儿叫两声,然后你跑回家,看一会儿门,就该往学校跑啦。凤凰小学下午只上两节课,放学后,天还早,你一定要看住他,让他回家做作业,不要让他瞎逛荡……小四,小四,你听明白了吗?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闹钟放在外边的窗台上,对我笑笑。女主人的笑总是美好的。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哐哐,再见!哐哐,放心!她的气味从门外的胡同一直往北,然后往东,然后再往北。气味减弱,与清晨的县城气味混在一起,变成一根细细的线。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踪,会一直跟踪到车站饭店门前她那个炸油条的锅子前,但没有必要。我在院子里转转,有主人的感觉。闹钟暴响。我跑进你儿子房间,少年的气味扑鼻。我不愿大声叫,怕吓着他。我对你儿子多好啊。我伸出舌头,舔他的小蓝脸。蓝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他睁开眼,说:小四,到点了吗?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来吧,到点了。接下来他穿衣,胡乱刷几下牙,像猫一样洗脸。吃饭,几乎总是豆浆油条,或者牛奶油条。我有时与他一起吃,有时不吃。我会开冰箱,也会开冰柜。冰柜里的东西和冰箱冷冻层的东西要提前叼出来,解冻后再吃,否则对牙齿不好。爱护牙齿,就是爱护生命。
第一天我们按照你老婆指示的路线走。因为她的气味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她在跟踪观察我们,母亲的心,可以理解。我跟随在你儿子背后,距离一米。过马路时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一辆车在二百米处往这开,不野,我们完全可以穿过去,你儿子也想过去,但我咬住了他的衣服拽住他。小四,你干什么?你儿子说,胆小鬼。但我不放开,我要让女主人放心。等那车从我们眼前过去,我才松口,并做出一副高度警惕、随时准备舍身救主的样子,陪你儿子过马路。从你老婆放出的气味里,我知道她放心了。她一直跟踪我们到了学校门口。我看到她匆匆骑车东拐、北上。我不走,小跑步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保持一百米的距离。等她放好自行车,换上工作服,站在油锅前,开始工作时,我才颠颠地跑过去。汪汪,我用小嗓告诉她,放心。她脸上一片欣慰,气味中有爱的味道。
从第三天开始我们便开始走近路了。我叫你儿子起床的时间也从六点半改成了七点。问我会不会看表?笑话!我偶尔也打开电视机,看看足球赛,我看欧洲杯,看世界杯。宠物频道我是从来不看的,那些玩意儿,根本不像有生命的狗,像一些长毛绒的电子玩具。奶奶的,有些狗,变成了人的宠物;有些狗,把人变成宠物。在高密县,在山东省,在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把人变成宠物的狗,舍我其谁也!藏獒在西藏时,与人是平等的,够腕,有尊严,但一到内地,立即堕落,你看看孙龙老婆屁股后边那家伙,空有一副虎狼貌,但娇喘微微,扭扭捏捏,跟林黛玉得了一样的病。可悲也夫!可叹也夫!你儿子就是我的宠物,你老婆也是我的宠物。你那个小情妇庞春苗也是我的宠物。如果咱俩不是多年的老关系,你带着她身体里那股新鲜蛤蚌般的气味回来跟你老婆提出离婚时,我一口就咬死你了。
我们出大门,横过东西向的龙王庙大街,然后北行,穿一条簸箕巷,过百花桥,从农贸市场西头,一直往北,走探花胡同,漫长的探花胡同,然后直插到县府前的人民大街上,左拐,二百米,就到了凤凰小学的大门口。这一段路,即便我们沿途如母鸡下蛋,二十五分钟也足够了。如果快跑,只需十五分钟。我知道你被老婆和儿子赶出家门后,经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手持一架俄罗斯望远镜,看着我们从探花胡同跑过来。
下午放学后,我们并不急于回家。你儿子总是说:小四,我妈妈这会儿在哪里?我集中精力,找出你老婆那条气味线,一分钟内便可确定她的方位。如果她在油条锅前我就对着北方叫两声,如果她在家的方向我就对着南方叫两声。如果她在家我死活也要把你儿子拽回去,如果她在油条锅那里,乖乖,那我们就撒了欢了。
你儿子真是一个好儿子,他从来不像那些坏孩子一样放学后背着书包在大街上闲逛,从一个小摊到下一个小摊,从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你儿子唯一的爱好是到新华书店里租看小人书,偶尔他也买几本,但更多的是租看。负责卖小人书和租小人书的就是你那个小情人。不过我们在那儿看书时她还不是你的情人。她对你儿子特好,气味里有感情,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她的常客。她的容貌我不太注意,我陶醉在她的气味里。我掌握着这县城的二十万种气味,从植物到动物,从矿物到化工产品,从食品到化妆品,但没有一种气味比庞春苗的气味让我更喜欢。平心而论,这县城里气味美好的美人大约有四十个,但都被污染了,不清纯了,有的乍一闻相当不错,但一会儿就发生变化。唯庞春苗的气味如山里流出的清泉如松林间吹来的微风,清新单纯,永不变质。我非常渴望着能被她抚摸几下,当然我不是那种宠物式的渴望,我是……妈的,再伟大的狗也有片刻的软弱。按说,作为一条狗我就不能跟进书店,但庞春苗给了我这个特权。新华书店是县城最冷清的商品交易场所,只有三个女售货员,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庞春苗。那两个中年妇女对庞春苗十分巴结,原因不说自明。莫言那小子是书店少有的几个常客,他把这里当作卖弄的场所。他自我吹嘘,不知是发自内心呢还是胡乱调侃。他喜欢把成语说残,借以产生幽默效果,“两小无猜”他说成“两小无——”,“一见钟情”他说成“一见钟——”;“狗仗人势”他说成“狗仗人——”。他一来庞春苗就乐了。庞春苗一乐那两个中年妇女就乐了。他那丑模样用他的言语方式说那可真叫“惨不忍——”,但就是这样“惨不忍——”的一个人,竟让高密县气味最美好的姑娘喜欢他。究其原因,依然是气味,莫言的气味与那种烟农烘烤烟叶的泥巴屋里的气味相仿,庞春苗是一个潜在的烟草爱好者。莫言看到坐在店堂一角出租书摊前专注看书的蓝开放,上前去揪耳朵。然后对庞春苗介绍,这是县社蓝主任的儿子。庞春苗说我早就猜到了。这时我叫了两声,提醒开放,他妈妈已经下班,气味已经移动到五金交电公司门口,再不走就不能抢在她前头回家了。庞春苗说:蓝开放,快回家吧,你的狗提醒你了。她对莫言说:这狗真灵,有时候开放读书入迷,叫不应,它就会跑进来,拽着他的衣裳把他拖走。莫言探头看看我,说:这家伙,真是“如狼似——”。“惨不忍——”莫言说我“如狼似——”,“豆蔻年——”庞春苗对我微微笑。“惨不忍——”莫言“发自内——”地赞叹:真是条好狗!对小主人是“赤胆忠——”。两人一齐大笑,哈哈哈哈。
第四十二节蓝解放做爱办公室黄合作簸豆东厢房
初吻之后,我想退缩,我想逃避,我既感幸福,又感恐惧,当然还有深深的罪疚。我跟老婆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性交就是这种矛盾心情下的产物。尽管我努力想做好些,但终究是草草收场。
接下来的六天里,无论是下乡,还是去开会,无论是去剪彩,还是去陪席,无论是车上还是凳上,无论是站着还是走着,无论是醒着还是梦里,脑子里都是庞春苗的模糊形象——我越与她关系亲近她的形象就越模糊——我沉浸在与她在一起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里。我知道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了。尽管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但这声音越来越弱。
周日中午,省里来人,我去县府招待所陪席,在贵宾楼大厅里与庞抗美相遇。她穿着一条深蓝色长裙,脖子上挂一条光芒含蓄的珍珠项链,脸上薄施粉黛,用莫言那小子的话说就是“徐娘半——风韵犹——”。一看到她我的脑子“嗡”一下就蒙了。来客是省委组织部一位曾在高密工作过的处长,姓沙名武净,与我在省委党校有三个月的同学之谊,本来是组织部门的贵宾,但他指名要见我,于是我前来作陪。这一顿饭我是如坐针毡,嘴笨舌拙,形同白痴。庞抗美稳坐主席,劝酒夹菜,妙语连珠,让那处长,一会儿就舌头发硬,目光迷离了。在席上,我发现庞抗美冷冷地盯过我三次,每一次都像锥子扎我。总算熬到席终,送处长入客房,她笑容满面,与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她的车先来,握手告别时,我从她的手上感到了厌恶,但她却用关切的声音对我说:“蓝副县长啊,你脸色不大好,病了,千万别拖着!”
坐在车上,琢磨着庞抗美的话,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蓝解放,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的话,一定要“悬崖勒——”。但当我站在办公室窗户前,注视东南方向新华书店那油漆斑驳的招牌时,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逝得干干净净,余下的只是对春苗的思念,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一种活了四十年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我拿起托人从满洲里买回来的前苏联军用高倍望远镜,调整焦距,瞄准新华书店门口。那两扇装有铁把手的棕色大门虚掩着,把手上红锈斑斑,偶有一个人出来,我的心便剧烈跳动,我盼望着她苗条的身影能从那里闪出来,然后轻盈地穿过大街,轻盈地来到我的身边,但出来的总不是她,出来的总是一些面孔陌生的读者,有老有少,有女有男。他们的或是她们的脸被拉到我的眼前,我觉得这些人脸上神情都很相似:神秘而荒凉。这使我不由地胡思乱想,是不是书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遭到了什么不幸?有好几次我都想以买书为名去看个究竟,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刚刚一点半,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放下望远镜,想强迫自己到屏风后面那张行军床上打个盹儿。但我无法平静。我刷牙洗脸。我刮胡须剪鼻毛。我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半红半蓝,实在是丑陋。我轻轻地拍着那半边蓝脸,自己骂自己:丑八怪!自信心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油然想起莫言那厮分明是为取悦于我而信口胡编的话:老兄,您这张脸,半边关云长,半边窦尔墩,绝对阳刚,少妇杀手。明知他胡言乱语,但自信慢慢恢复。好几次仿佛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由远而近,慌忙开门相迎,但看到的总是空空的走廊。坐在她坐过的位置上苦苦等待着。翻看着她认真读过的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她读书时的神态出现在眼前。书上有她的气味,有她的指纹。猪瘟,此病由病毒传染,发病迅速,死亡率极高……这样的书她竟然读得津津有味,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我感到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嘚嘚”作响,急忙拉开门,她嫣然一笑,直透我的灵魂。什么都忘了,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庞抗美那阴沉的暗示忘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搂住她,亲她;抱着我,亲我。在云上漂着,在水中沉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
在吻的间隙里,睁开眼,眼睛对眼睛,离得那么近。有泪,舔掉泪,咸而清新。好春苗,为什么?这是不是梦,为什么?蓝大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了我吧……我极力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但连稻草也没得抓。又吻在一起。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
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并不感到拥挤。“春苗,好妹妹,我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是个丑八怪,我只怕是害了你了,我真该死……”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抚摸着我的脸。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痒痒地说:“我爱你……”
“为什么?”
“不知道……”
“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要你负责,我愿意的。跟你好一百次,我就离开你。”
就像一头饥饿的老牛面对一百棵鲜嫩的小草一样。
很快就是一百次,但我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第一百次恨不得永不结束。她抚摸着我,流着眼泪说:“好好看看我吧,别忘了我……”
“春苗,我要娶你。”
“我不要。”
“我主意已定,”我说,“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万丈深渊,但我别无选择。”
“那就一起跳下去吧。”她说。
当晚,我回家向妻子摊牌。她正在厢房里用簸箕扇簸绿豆。这活儿技术难度很高,但她干得很熟练。灯光下,随着她的双手上下左右地颠动,成千上万粒绿豆跳跃滚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绿豆中的杂质从簸箕口飞了出去。
“忙什么呢?”我没话找话说。
“他爷爷托人捎来的绿豆。”她看我一眼,用手从簸箕前部往外拣着大粒砂石,说,“这是他爷爷亲手种的,别的东西烂了就烂了,这个不能糟蹋,簸簸,生豆芽给开放吃。”
她又簸起来,绿豆刷刷地响着。
“合作,”我一狠心,说,“我们离婚吧。”
她停下手,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
“合作,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
簸箕在她胸前慢慢低垂着,低垂着,先是有几个、十几个、几百个绿豆滚出来,然后,成群结队的绿豆如一道绿色的瀑布,倾泻到地上。成千上万粒绿豆在水磨石地面上滚动。
簸箕从她手中落地。她的身体摇晃着失去了平衡,我想上前搀扶她,但她已经依靠在放着几棵大葱、几根干巴油条的案板上。她捂着嘴巴,呜呜地叫着,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我说:
“确实对不起,但请你成全我……”
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用右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用左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咬着牙根说:
“等我死了吧!”
第四十三节黄合作烙饼泄愤怒狗小四饮酒抒惆怅
你带着与庞春苗疯狂做爱后的浓烈气味与你妻子在厢房里摊牌,我蹲在房檐下望着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几分癫狂。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全县城的狗,应该在天花广场聚会。今晚的聚会,预定的节目有三。一是追思那条藏獒,它终因不适应低海拔环境,器官功能退化导致内出血而死。二是要为我三姐的孩子做满月。四个月前,它与县政协主席家那条挪威雪橇狗自由结婚,怀孕,妊娠期满,生下了三条白脸黄眼的小杂种,据经常去庞抗美家串门的郭红福家那条俄罗斯尖嘴说,我那三个狗外甥健康活泼,不足之处是目光阴险,好像三个小奸贼。尽管相貌欠佳,但这三个小奸贼一生出来就被富贵人家号定,据说定金不菲,每只高达十万元。
担任着我的联络副官的广东沙皮狗已经发出了第一次提醒信号,此起彼伏的,腔调各异的狗叫声如同层层波浪,汇集而来。哐——哐——哐——!我对着月亮吠叫三声,向他们报告我的位置。主人家尽管发生了重大变故,但会长的职责还要履行。
你蓝解放匆匆而去,走时还对我深深一瞥。我用吠叫替你送行,伙计,我想,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我有点恨你,但不强烈。如前所述,你身上混杂着的庞春苗的气味减弱了我对你的仇恨。
你的气味让我知道你径直北去,你没有坐车,走的是我送你儿子上学的路线。你妻子在厢房里弄出了巨大的声音,厢房门大开着,我看到她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发狠地剁着案板上那几棵大葱和那几根油条,葱的辛辣和油条的哈喇味儿猛烈地挥发出来。而此时,你的气味已到达天花桥上,与桥下那肮脏的臭水味儿混合在一起。她每剁一刀,左边的腿便颠一下,同时嘴巴里发出“恨!恨!”的声响。你的气味到达农贸市场西头,那里搭建着一排平房,里边住着十几个江南来的服装贩子,他们合伙豢养着一条绰号“羊脸”的澳大利亚牧羊犬,这家伙长毛披肩,面孔狭长,七分像狗,三分似羊。它曾经试图拦截你的儿子,仰着头,龇着牙,发出一串示威性的“呜呜”怪叫。你儿子退缩着,一直退到我的身后。我懒得使用牙齿去教训这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家伙,服装贩子们居所内潮湿肮脏,这家伙身上生满跳蚤,竟然敢拦截一个由咱家护送的学童。我看到面前有一块尖利的石片,便猛转身,用左后爪一蹬,石片飞起,正中它的鼻子。它尖叫一声,低头转圈,鼻子流出了黑血,双眼流出泪水。我严厉地说:“你妈妈的,瞎了你的羊眼!”这家伙从此成了我的忠实朋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也。我对着农贸市场尖叫几声,向牧羊犬发号施令:“羊脸,吓唬吓唬那个男人,他正从你门前路过。”片刻之后我便听到了羊脸狼一般的咆哮声。我嗅到你的气味如同一条红线,沿着探花胡同如同射出的箭镞一般飞驰,后边,一条棕色的气味线穷追不舍,那是羊脸在追咬。你儿子从正房里跑出来,看到东厢房里的情景,吃惊地大叫:“妈妈,你干什么?”你老婆余恨未消地往那堆烂葱上又剁了两刀,然后扔下刀,背过身去,用袖子沾沾脸,说:“你怎么还不睡?明天还上不上学啦?”你儿子走到厢房,转到你老婆面前,尖声道:“妈妈,你哭啦?!”你老婆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葱辣了我的眼。”“半夜三更,剁葱干什么?”你儿子嘟哝着。“睡你的觉去,耽误了上学,看我不揍死你!”你老婆气急败坏地吼着,同时又把菜刀抄起来。你儿子受了惊吓,低声嘟哝着,往后退去。“回来,”你老婆说,她一手提着刀,一手摸着你儿子的头,说,“儿子,你要争气,好好学习,妈烙葱花饼给你吃。”“妈,妈,”你儿子喊着,“我不吃,您别忙了,您太累了……”你妻子把你儿子推出门,说:“妈不累,好儿子,睡去吧……”你儿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爸爸好像回来过?”你妻子顿了一下,说:“回来过,又走了,加班去了……”你儿子嘟哝着:“他怎么总是加班?”
这一幕让我颇为辛酸。在狗的社会里我冷酷无情,在人的家庭中我柔情万种。天花胡同里有几个酒气熏天的小青年骑着铁锈味浓重的自行车招摇而过,一串油腔滑调的歌声飘荡在空中: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
我对着空中的歌声狂吠。同时感受到那两根气味线还在追逐,已经快到探花胡同尽头。我赶紧给羊脸传递信号:“行了,别追了。”气味线分离,红的北上,棕的南行。“羊脸,你没咬伤他吧?”“稍微触及了一下皮肉,估计不会流血,但那小子,好像屁滚尿流啦。”“好,待会见。”
你老婆当真烙起葱花饼来。她和面。她竟然和了像半个枕头那样大一块面,她是不是要让你儿子的全班同学都吃上她烙的葱花饼呢?她揉面,瘦削的肩膀耸动着揉面,“打出来的老婆揉到的面”,这是说,老婆是越打越贤惠,面是越揉越筋道。她的汗水流出来了,肩胛后的褂子湿了两片。她的眼泪时流时断——有恼恨的泪水,有悲伤的泪水,有回忆往事感慨万千的泪水——有的落在她的胸襟上,有的滴在她的手背上,有的砸在柔软的面团上。面团越来越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散发出来。她往面团里掺上干面再揉。她有时会低沉地呜咽出声,但马上就会用袖子把哭声堵回去。她的脸上沾着面粉,显得又滑稽又可怜。有时她会停下活儿,垂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在厢房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一次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是绿豆惹的祸——她怔怔地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地,仿佛在盯着墙上的壁虎,然后她便用手掌拍打着地面,呜呜地哭起来。哭一阵,她站起来,继续揉面。揉一会面,她将那些剁得稀碎的葱和油条收拢到一个搪瓷盆里,倒上油,想一会,又放上盐,又想,又抓起油瓶子往里倒油。我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了。她一手端着瓷盆,一手持筷子,搅拌着,在屋里又转起圈子来,目光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地面上的绿豆又把她滑倒了。这一下跌得更惨,她几乎仰面朝天躺在了坚硬光滑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但奇迹般地她手中的瓷盆竟然没有脱手,非但没有脱手,而且还保持着平衡。我就要纵身前去搭救她时,她已经缓慢地将上半身抬起来。她没有站起来,还是坐着,悲哀地、像个小女孩似的哭了几声,便戛然止住。她用屁股往前蹭着,蹭了一下后,又连续蹭了两下,因为屁股的残缺,每一次蹭动之后她的身体就要往左后方大幅度倾斜。但她手中盛着馅儿的瓷盆却始终保持着平衡。她探身往前,将瓷盆放在案板上,身体又猛地往左后方仰了。她没有站起来,平伸着双腿,上身前倾,头几乎低垂到膝盖,好像在练一种奇怪的气功。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已经升到最高点并且发出了最强的光辉。西邻家那架老挂钟夜深人静时的报时声惊心动魄,距离我们群狗大会只有一小时了。我听到许多狗已经聚集在天花广场喷泉边,还有许多狗,正沿着大街小巷往那里汇合。我有些焦虑,但我不忍离去,我生怕这女人在厨房里干出什么蠢事。我嗅到了那条麻绳子在墙角的纸箱子里放出的气味,我嗅到了煤气从那胶皮管接口处极其微弱的泄露,我还嗅到了墙角用油纸袋层层包裹的一瓶“敌敌畏”,这些,都可以致人死地。当然她还可以用菜刀切腕、抹脖子,用手摸电闸,用头撞墙,她还可以掀开院中那口水井上的水泥盖板一头扎下去。总之,有许多的理由让我不去主持这次圆月例会。羊脸与结伴同行的郭红福家的俄罗斯尖嘴在大门外呼喊我,并用爪子轻轻地敲门。俄罗斯尖嘴娇滴滴地说:“会长哎,我们等你啦。”我压低嗓门告诉它们:“你们先去,我这里有要事难脱身,如果我实在不能按时赶到,就让马副会长主持。”——马副会长是肉联厂马厂长家养的一条黑背狼犬,狗随主姓。它们一边调着情,一边沿天花胡同南下。我继续观察着你的妻子。
她终于抬起了头。她先把身体周围的绿豆用手掌收拢起来,然后,坐着,用单侧屁股艰难地蹭着,把地面上的绿豆收拢起来。她把绿豆拢成一堆,尖尖的一堆,宛如一个精巧的坟墓。她盯着这绿豆坟墓,发一会儿呆,脸上又挂了泪。她猛然抓起一把绿豆扬出去,又扬了一把,绿豆在厢房里飞舞,有的碰撞到墙壁上,有的碰撞到冰箱上,有的落在面缸里。屋子里响了两阵,犹如冰霰落在枯叶上。她抛撒了两把便停止了。撩起衣襟,彻底地擦干了脸,探身将簸箕拖过来,将那堆绿豆,一捧一捧地捧进去。她将簸箕推到一边,困难地站起来,走到案板前,又揉了几把面,又搅了几下馅,然后便撕开面团,制作馅饼。她把平底锅放到灶上。她拧开煤气打着火。她往平底锅里很有分寸地倒了一点油。当她把第一个制作好的葱花馅饼放进热锅,吱啦啦的声音伴随着扑鼻的香气冲出厨房、弥漫到院子里并迅速地扩散到街区、进而扩散到整个县城之后,我一直揪着的心松弛了。我抬头看看偏西的月亮,听听天花广场那边的动静,嗅嗅那边传来的气味,知道我们的例会还没开始,它们都在等待着我。
为了不惊动她,我没有走那条“三点斜线”的潇洒路线,而是从厕所那边,踩着一摞旧瓦,跳上西墙,进入西邻家的院子,然后从他家低矮的西墙跳出去,进入一条窄巷,南行,东拐,上天花胡同,一路南下,狂奔,耳边习习生风,月光如水,从我背上流过。天花胡同的尽头是立新大道,胡同与大道交汇的右侧直角上,是城关供销社啤酒批发店,用塑料绳每十瓶扎成一捆的啤酒,堆积得小山一样,在月下闪闪发光。我看到有六条黑背狼犬,各叼着一捆啤酒,排成一队,正在横穿大道。他们距离相等,姿态完全一样,步伐完全一致,像六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干这样的活儿,还得我们黑背狼犬,别的狗,不行。我心中涌起种族的自豪感。没敢问候它们,因为我一问候,它们必然答礼,那就会使六捆啤酒砰然落地。我从它们身边一蹿而过,越过路边那些被繁花压弯了枝条的紫薇,斜刺里进入天花广场。广场中央,天花喷泉周围,数百条狗,团团而坐,见我到来,一起起立,齐声欢呼。
在马副会长、吕副会长及十几个分会会长的簇拥下,我跳上了会长台。这是一个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原本站立着一个断臂维纳斯,但维纳斯被人偷走了。我蹲在大理石基座上,调理呼吸。远远地看过来,我大概像一尊威严的狗雕像。但对不起,咱家不是雕像,咱家是一条生龙活虎的、继承了本地大白狗与德国黑背狼犬优良基因的猛犬,高密县的狗王。在发表演说前我集中了两秒钟的神思,集中到嗅觉上,一秒钟用来感受你老婆的情况:东厢房里葱花饼香气浓郁,一切正常。用第二秒钟感受了一下你的情况:你办公室里烟气辛辣,你趴在窗台上,望着月下的县城在思索,情况也还正常。我对着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闪光的狗毛,高声说:
“各位兄弟姐妹,我宣布,第十八次圆月大会现在开幕!”
狗叫声连成一片。
我抬起右爪,对它们挥动着,等待呼声平息。
我说:“在本月,我们亲爱的兄弟藏獒不幸去世,让我们齐叫三声,送它的灵魂返回高原。”
几百条狗三声齐叫,震动了整个县城。我眼睛潮湿,为藏獒的去世,也为了群狗的真诚。
接下来,我说,请各位唱歌,跳舞,交谈,喝酒,吃点心,庆祝狗三姐的三个宝宝满月之喜。
群狗欢呼。
狗三姐站在基座下,把它的一个狗儿递上来。我在这狗儿腮上亲了一下,然后,举着它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儿扔下去。三姐把一个狗女递上来,我把这狗女亲一下,举起来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女扔下去。三姐把最后一个狗儿递上来,我胡乱亲一下,示众,扔下去。群狗欢呼。
我跳下基座。三姐凑上来,对那三条小狗说:“叫舅舅,这可是你们的亲娘舅。”
小狗呜呜噜噜地叫舅舅。
我冷冷地对三姐说:“听说它们都被卖了?”
三姐得意地说:“可不是嘛,我刚生出它们,来买的就挤破了门。最后,俺家女掌柜的把它们卖给了驴镇的柯书记、工商局的胡局长、卫生局的涂局长,每只八万呢。”
“不是十万吗?”我冷冷地问。
“送来十万,但俺家掌柜的给他们每家退回去两万。俺掌柜的,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妈的,”我说,“这哪里是卖狗?分明是——”
三姐用一声尖叫打断我的话,说:“它舅舅!”
“好,我不说了,”我低声对三姐说,然后又高声对众狗说:“跳起来吧!唱起来吧!喝起来吧!”
一匹尖耳朵、细腰肢、秃尾巴的德国杜宾狗,抱着两瓶啤酒到我跟前,张嘴咬开瓶塞,泡沫汹涌冒出,啤酒花香气洋溢,它说:
“会长请喝酒。”我抓起啤酒瓶,与它怀抱的啤酒瓶相碰。
“干!”我说,它也说。
我们将瓶嘴插进嘴巴,双爪抱着酒瓶,咕嘟咕嘟往里倒。不断地有狗上前来敬酒,我来者不拒,身后很快有了一堆啤酒瓶子。一个白色小京巴,头上扎着小辫儿,脖子上扎着蝴蝶结,叼着一根肉联厂生产的火腿肠,像个毛球儿似的滚过来。它身上散发着夏奈尔5号香水的淡雅气味,洁白的长毛像银子一样光洁。
“会长……”它有点结巴,说,“会、会长,请吃火腿肠。”
它用细密的小牙撕开了包装纸,双爪将火腿肠举到我的嘴边。我接受了,咬下核桃大的一块,慢慢地、有尊严地咀嚼着。马副会长抱着酒瓶子过来,碰了我的酒瓶一下,问:
“这批火腿肠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说。
“妈的,我让它们拖出一箱尝尝,可它们整出了二十多箱,明天,看仓库的老魏头要倒大霉了。”马副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马副会长,偶我敬你……你一杯……”小京巴媚态可掬地说。
“会长,这是玛丽,刚从京城来的。”马副会长指着京巴对我说。
“你的主人是谁?”我问。
京巴炫耀道:“偶我的主人是、是高密县城四大美人之一巩紫衣呀!”
“巩紫衣?”
“招待所长呀!”
“噢,是她。”
“玛丽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看就让它给会长做秘书吧。”马副会长意味深长地说。
“再议。”我说。
我的冷淡态度显然使玛丽受了打击,它斜眼看着那些喷泉边狂饮暴吃的狗,不屑地说:
“你们高密狗,太野蛮了。我们北京狗,举行月光party时,一个个珠光宝气,轻歌曼舞,大家跳舞,谈艺术,如果喝,那也只喝一点红酒,或者冰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签插一根小香肠儿,吃着玩儿,哪像它们,你看那个黑毛白爪的家伙——”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儿。它灌一口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我说:
“入乡随俗嘛,你来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学会吃大蒜!”
“哇噻——!”京巴玛丽夸张地喊叫着,“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时辰将到。初夏季节,昼长夜短,顶多再过一个小时,小鸟就要啼叫,那些托着鸟笼子遛鸟的,那些提着宝剑锻炼的,都会到天花广场上来。我拍拍马副会长的肩膀,说:
“散会。”
马副会长扔掉酒瓶,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群狗纷纷把怀中的酒瓶子扔掉,不管是喝醉的还是没醉的,都抖擞起精神,听我训话。我跳上基座,说:
“今晚聚会,到此结束,三分钟之后,这广场上不许有一条狗存在。下次聚会,时间待定。散会!”
马副会长又是一声呼哨。只见群狗,拖着沉重的肚子,向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那些喝高了的,一路歪斜,连滚带爬,片刻也不敢停留。狗三姐与它的雪橇狗丈夫,把三个孩子叼到一辆品质优良的日本进口婴儿车上,一个推着、一个拉着,也是如飞而去。那三个狗崽子爪扶着车边站在车里,兴奋得尖叫不止。三分钟后,喧闹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片宁静,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闪光,只有那些没吃完的火腿肠在散发香气,还有就是几百泡狗尿的巨臊。我满意地点点头,与马副会长拍爪告别。
我悄悄地回到家里,看到东厢房里,你的妻子,还在那儿烙饼。她好像从这工作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宁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梧桐树上,一只麻雀喳喳地叫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全县城都被鸟叫声笼罩,月光渐渐黯淡,黎明悄然降临。
第四十四节金龙欲建旅游村解放寄情望远镜
我好像是在批阅着一份与金龙有关的文件,他要把西门屯建成一个完整地保留着“文革”期间面貌的文化旅游村。他在可行性报告里颇有辩证味儿地写道:“文化大革命”在毁灭文化的同时也创建了一种文化。他要把被铲掉的标语重新刷上墙,把高音喇叭重新竖起来,把杏树上那个瞭望台重新搭起来,把被大雨淋塌的杏园猪场重新建起来。他还要在村东建一个占地五千亩的高尔夫球场,至于失去耕地的农民,就在村庄里,表演性地从事“文革”期间他们干过的事儿:开批斗大会,押“走资派”游街,演样板戏,跳忠字舞,等等。他在报告里写,也可以大量复制“文革”期间的物品,譬如袖标、梭镖、毛主席像章、传单、大字报……另外,还可以让旅游观光者一同参加忆苦大会,看忆苦戏,吃忆苦饭,听老贫农讲述旧社会的事……他在报告里说:要把西门家大院建成一个单干博物馆,给蓝脸和他的装着假肢的驴、被砍去一只角的牛塑造蜡像。他在报告里说,这些颇有后现代意味的活动,一定会让城里人和外国人大感兴趣,只要他们感兴趣,就会大把花钱。他们的钱包瘪下去,我们的钱包就会鼓起来。报告中还说,游完“文革”期间的村庄,我们马上就会把他们送入酒红灯绿、声色犬马的现代享乐社会。他野心勃勃地要把西门屯往东、直到吴家沙嘴的土地全部吃掉,建成一个世界最高等级的高尔夫球场,再建一个集天下游玩项目之大全的娱乐城。他还准备在吴家嘴沙洲上建成一座像古罗马宫殿一样的洗浴中心,建一个像美国拉斯维加斯那样大的赌城,而且还要在沙洲上建一座雕塑公园,雕塑的主题,就是十几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人猪大战,这主题公园是要人们反思环境保护问题,树立万物皆有灵性观念,那头公猪冰河舍身救儿童的事迹,当然要大加渲染。报告中还提出要建设一个会展中心,每年召开一次国际宠物大会,吸引外宾,吸引外资……
看着他写给县有关部门的请示和煞有介事的可行性报告,看着县委和县府主要领导大加赞赏的批示,我不禁摇头叹息。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我迷恋土地,喜闻牛粪气息,乐于过农家田园生活,对我父亲这样以土地为生命的古典农民深怀敬意,但当今之世,这样的人,已经跟不上潮流了。我竟然还会如疯如狂地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向妻子提出离婚,这也是非常古典的模式,显然不合时宜了。我无法在这样的报告上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只是在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子。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样一份云山雾罩、天花乱坠的报告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莫言满脸坏笑着的脸突然从窗口露出来。我正惊讶着他的脸何以会在离地面十几米高的三楼窗口出现呢,就听到走廊里一片喧哗之声。我急忙开门去看,只见黄合作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头发凌乱,嘴角流血,目光呆滞,一瘸一拐地对着我走过来。我儿子背着书包,提着一捆散着热量滴着油珠儿的油条,面无表情地跟随在后。在我儿子身后,是那犹如牛犊一样的威武大狗。狗脖子上挂着我儿子上学时使用的树脂水壶,水壶上画着卡通图案,因背带太长,每走一步,水壶就要碰撞一下它的膝盖……
我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沙发上,头上冷汗涔涔,心里空空荡荡。安眠药的副作用使我脑袋发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挣扎着爬起来,胡乱地洗了一把脸,看看墙上的电子表,已是六点半钟。电话铃响,我接。沉默。我不敢贸然说话,忐忑地等待着。是我,她有些哽咽地说,我一夜未睡。——放心,我很好——我给你送点吃的吧——千万别来,我说,不是我怕什么,我敢拿着喇叭筒子站在楼顶上说我爱你,但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明白——近期我们少见面,别让她抓住把柄——我明白,我觉得我对不起她——你千万别这样想,如果有罪,那也是我犯下的,何况恩格斯早就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最大的不道德,所以,其实我们都没有错——我给你买几个包子,放在传达室里好吗?——千万别来,我说,放心吧,饿不着地里的蚯蚓就饿不着我。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我还是副县长嘛,我去招待所吃,那里什么都有——我特别想见你——我也是,待会儿你上班时,在书店大门口把脸对着我的窗户,我就见到你了——可我见不到你——你会感觉到我,好啦,宝贝,小春春,小苗苗……
我没有去招待所吃饭。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恋爱中的青蛙,没有食欲,只有源源不断的激情。没有食欲也要吃。我找出她搬运来的那些杂七拉八的小食品,胡乱塞了几口。我尝不出这些东西的味道,只知道它们可以产生热量,提供营养,延续我的生命。
我手持望远镜趴在窗口,开始了习以为常的功课。我头脑里有准确的时间表。县城的南部那时还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视线通达,如果愿意,我可以把天花广场上那些晨练的老人的面孔拉到眼前。我先把望远镜对准了天花胡同。天花胡同一号,是我家的门牌号码。大门紧闭。门上有我儿子的敌人用粉笔画上的图案和标语。左边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男孩,半边脸涂白了,半边脸虚着,两条细胳膊举到头顶,仿佛是在投降,两条细腿叉开,中间有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生殖器,生殖器下一道白线,直画到大门底部,这肯定是尿液了。右边的门板上画着一个眼大如铃铛、嘴巴咧成月牙状、头角上翘着两根小辫子的女孩。她也是两条细胳膊举到双肩上方,两条细腿叉开,中间有一条白线直画到大门底部。男孩图案左侧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蓝解放,女孩图案右侧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庞凤凰。我明白这图画作者的意思。我儿子与庞抗美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庞凤凰是他的班长。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春苗、庞虎、王乐云、庞抗美、常天红、西门金龙等人的脸,心中乱成一堆垃圾。
我把镜头略抬,天花胡同猛然缩短,天花广场收入眼底。喷泉休歇着,一群乌鸦在周围抢夺食物。那是些残缺不全的仿佛火腿肠的东西。我听不到乌鸦噪叫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们在噪叫。只要有一只乌鸦叼着食物飞起来,便会有十几只乌鸦奋勇地冲上去。它们在空中厮打成一团,被啄掉的羽毛在空中飘动,犹如为死人祭奠时烧化的纸灰。地上散乱着一大片啤酒瓶子,有一个戴着白帽子、大口罩、手持大扫帚的环卫女工正为了这些瓶子与一个拖着蛇皮袋子捡破烂的老头争执。环卫部门归我管,我知道捡卖废品是女工们的一大收入来源,而废品当中,利润最高的就是啤酒瓶子。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每往蛇皮袋里装一只啤酒瓶子,那个环卫女工就用扫帚扑他一下。劈头盖脸地扑。每挨一下扑,捡垃圾老头就站起来提着一只酒瓶对那女工冲去,女工拖着扫帚便跑。老头也不真追,回去,蹲下,赶紧往袋子里装酒瓶,女工又举着扫帚冲上来。这情景让我想起从电视里看到的“动物世界”,捡垃圾的老头像一头狮子,而环卫女工像一匹鬣狗。
我曾在莫言那小子的一篇题名《圆月的小说中读到过每逢月圆之夜高密县城的狗便会集合在天花广场召开大会的情节,难道这些啤酒瓶子、这些破碎的火腿,都是狗开大会的遗迹?
我把镜头压低,望远镜吐出天花广场,吐出天花胡同。我心猛地一跳:黄合作出现了。她搬着自行车,艰难地走下大门口三级台阶。回头锁门时,发现了门上的图案。她下了台阶,左右张望着,然后横过街巷,扯一把松针回来,用力擦着那些粉笔线条。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骂。粉笔线条模糊了。她骑上自行车,往北骑了几十米,一片房屋挡住了她。她这一夜是怎样度过的呢?是彻夜不眠还是照旧酣睡?我不知道。虽然多少年来我从没爱过这个人,但她是我儿子的母亲,她与我息息相关。她的身影出现在那条直通火车站广场的大道上。即便是骑车她的身体也难以保持正直状态。她骑得很急,身体大幅度摇晃着。我看到了她的似乎蒙上了一层烟灰的脸。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胸前有一只黄色的凤凰图案。我知道她有许多衣服,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我出差时曾一次给她买过十二条裙子,但这些衣服都被她埋在箱底。我以为从县政府旁边经过时她也许会望一眼我办公室的窗口,但是她没有,她目光直视着远方疾驰而过。我长叹一声,知道这个女人,绝不会轻易地放过我,但战幕既然拉开,就要坚持到底。
我把望远镜对准家门。天花胡同虽然名为胡同,但其实是一条几十米宽的街道。县城南部那些送孩子去凤凰小学的人都从这里经过。此时正是上学的时间,胡同里繁忙起来。高年级的孩子大都自己骑着自行车,那些男孩子骑的多是那种粗轮胎的山地车,女孩子的车型比较传统。男孩子们上身几乎伏在车梁上,高高地撅着屁股,贴着骑车女孩的身边,或是从两个骑车女孩中间猛地蹿过去。
我儿子和他的狗出门了。先是狗钻出来,然后是我儿子侧身出来,他把门开得很窄,真聪明,让两扇大铁门大开大合既耗时间又费力气。他们锁好了门,从第一个台阶直接蹦到地上。然后往北走。我儿子似乎跟一个骑车路过的男孩打了一个招呼,大狗对着那男孩吠叫几声。他们从天花理发店门前经过,天花理发店对面是一家专门制作玻璃鱼缸、兼卖各种观赏鱼的小店。店门东向,阳光灿烂。店主是一个曾在棉花储运站当过会计的退休老人,老得很体面。他正把一缸缸鱼搬出来。我儿子和他的狗蹲在一个长方形的鱼缸前,专注地看着鱼缸里笨拙游动的大肚子金鱼。小店主人似乎对我儿子说着什么,我儿子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嘴。他也许回答,也许不回答。
他们继续北行,来到天花桥上。我儿子大约是想到桥下去,被大狗咬住了衣襟。真是一条忠诚的好狗。我儿子与狗争执着,但他终究不是狗的对手。但我儿子终究还是捡了一块砖头扔到桥下,溅起一片水花。我估计他砸的是水中的蝌蚪。一条橘黄色的狗对着我的狗叫着,并友好地摆着尾巴。农贸市场的绿色塑料遮雨棚顶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我儿子几乎是每店必停,但大狗总是会用咬他的衣襟、撞他的腿弯子,催促他快走。走进探花胡同后,他们加快了速度。这时,我的望远镜也开始在探花胡同与新华书店大门前来回摆动。
我儿子从裤兜里摸出弹弓,瞄准了梨树上的一只小鸟。那是我的同事陈副县长的家,他是清朝道光年间那位探花公的后裔。盛开的梨花枝条从墙头探出来,小鸟就在那上头。庞春苗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新华书店的大门口。儿子、狗,我顾不上你们了。
春苗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不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确实亭亭玉立。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什么也没抹、什么也没搽,我似乎闻到了清新的檀香皂的味儿,似乎闻到了她身体上那股让我痴让我醉让我仙让我死的味儿。她脸上带着微笑,亮晶晶的眼,微露的闪烁着瓷光的牙,她在看着我,她知道我在看着她。正是上班的高峰,大街上车来人往,摩托车喷吐着黑烟在人行道上乱窜,自行车胆大妄为地逆行,轿车趾高气扬地鸣着响笛,这些,本是我极其厌恶的,但今天,竟也变得美好起来。
她一直站到她的同事们从里边推开大门时才进去。进去前她将手指按在唇上,然后对着我抛过来。她的吻像一只蝴蝶,穿越马路,飞到我的窗口,在窗外上下翻飞,然后飞到我的嘴上。真是一个好姑娘,为你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秘书送来通知,让我上午去县委大会议室参加联席会议,讨论在西门屯建设旅游开发区问题。参加会议的有县委常委、所有的副县长、县委、县府各部局负责人,还有各银行第一把手。我知道,金龙这一票玩大了,但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与在前面等待着我的,似乎都不是鲜花和坦途。我预感我们哥俩的命运都会很惨,但我们都不会就此止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是真正的难兄难弟。
就在我收拾好文件要离开办公室前,我又拿起望远镜趴在了窗口。我看到我儿子的狗引领着我妻子,穿过马路,径直地对着新华书店的大门走去。我看过莫言几篇写狗的小说,他把狗写得似乎比人还精,我一直嘲笑他胡编乱造,但现在我相信了。
第四十五节狗小四循味追春苗黄合作咬指写血书
我把你儿子送到学校时,一辆银灰色的皇冠牌轿车也缓缓地停在学校门口。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从车里钻出来。你儿子很洋派地对着那女孩招招手:“嗨,庞凤凰!”那女孩也对你儿子招招手:“嗨,蓝开放!”他们并肩走进校门。
我目送着轿车飞快驰去。庞抗美的气味在我鼻边缭绕。类似于新锯开的槐木板材的气味曾经是她的气味的基调,但现在这气味与新出厂的人民币的气味、法国香水的气味、高级时装的气味、名贵首饰的气味混杂在了一起。我回头看了一眼凤凰小学憋窄的校园。这所严重超员的名校,犹如一个金丝的鸟笼,里边挤满了羽毛艳丽的小鸟。他们在小操场上排成队伍,注视着在国歌旋律中缓缓升起的红旗。
我穿马路,东拐,北上,慢慢地走向火车站广场。早晨,你妻子扔给我四个葱花馅饼。我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全吃了,它们沉甸甸地坠着我的胃,仿佛凝成了一块砖头。大街饭店后院里那条匈牙利猎犬嗅到了我的气息,用两声“呜呜”向我致意。我懒得回应它。那天我心情不爽。我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令人和狗都心烦意乱的日子。果然,没等到我走到你妻子的油锅,她就迎面走过来了。我对着她叫了两声,告诉她你儿子已经平安抵校。她跳下车子,对我说:
“小四,你什么都看到了,他要抛弃我们。”
我很同情地望着她,贴近她的身体,摇摇尾巴,以示安慰。尽管我不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油腥味,但她毕竟是我的主人。
她支起自行车,坐在马路牙子上,示意我到她的面前。我顺从她。路边的国槐树,将白花抖落一地。不远处的一只熊猫式样的陶瓷垃圾桶里,恶臭扑鼻。不时有拉着蔬菜的三轮农用拖拉机喷着黑烟狂抖着南下,但一到十字路口就被交警拦住。这城市交通实在是太混乱了,昨天竟然有两条狗毙命轮下。你妻子摸着我的鼻子说:
“小四,他背着我有了人。我从他身上闻到了女人的味道。你鼻子比我灵,肯定也嗅到了。”她从车筐里那个磨白了边的黑革包里摸出一张白纸,揭开,显出了两根长长的头发,触到我的鼻下,说:“就是她,这是从他扔在家里那件衣服上找到的。狗啊,你帮我找到她。”她收好头发,手按着马路牙子,站起来,对我说:“狗小四,帮我找到她。”我看到她眼睛湿漉漉的,但喷出的却是火焰。
我没有犹豫,因为这是我的职责。其实根本不用嗅那两根头发我就知道该去找谁。我在前边慢腾腾地小跑着,寻着那根如同绿豆粉丝一样的气味线。你妻子在我后边骑车跟随着。因为身体的残缺,她适合于骑快车,骑慢车她很难平衡。
到达新华书店大门时,我犹豫了。庞春苗美好的气味使我对她好感无限,但看到你妻子那一歪一斜的步态,我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是一条狗,应该对主人忠诚。我对着新华书店大门叫了两声。你妻子推开门,放我进去。我对着正在用一块湿布抹柜台的庞春苗叫了两声,便低垂下头。我无法面对庞春苗的目光。
“怎么会是她?”你妻子对我说。我低声哀鸣着。你妻子抬起头,注视着庞春苗那涨红的脸,痛苦、绝望而又疑惑地说:“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这时,那两个中年女售货员把猜疑的目光投过来。那个嘴巴里喷着酱豆腐和大葱气味的红脸膛女人呵斥道:
“谁家的狗,出去!”
另一位屁股里散发着痔疮膏气味的低声说:
“那不是蓝县长家的狗嘛,那就是他太太……”
你妻子回头,仇恨地盯着她们,她们慌忙低了头。你妻子高声对庞春苗说:
“你出来一下吧,我儿子的班主任让我来找找你!”
你妻子推开门,先放我出去,然后自己侧身出来。她不回头,走到自行车边,开了锁,推着车,沿着路边,一直往东走。我尾随着她。我听到新华书店的大门响。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庞春苗跟出来了,她的气味,因紧张而益发强烈。
在“红”牌辣椒酱销售、批发店前,你妻子站住了。我蹲在她的侧面,面对着那商店门脸上的巨大广告牌。一个咧着大红嘴的女人举着一瓶子辣椒酱对我笑。她的笑容很不自然,正是那种吃了辣椒后又痛苦又过瘾的表情。“红牌辣酱,祖传配方。健康美容,气味芬芳。”在这里我想起了那条不幸去世的藏獒,心中浮起淡淡的忧伤。你妻子双手扶着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干,双腿微微颤抖。庞春苗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距离你老婆三米处立定。你老婆双眼盯着树皮,她双眼盯着地面。我左眼盯着你老婆,右眼盯着庞春苗。
“我们刚进棉花加工厂时,你才六岁。”你老婆说,“我们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我们不是一代人。”
那只黄毛导盲犬引领着盲艺人毛菲英,从我们中间走过。这只导盲犬从不参加我们的月光晚会,但它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却赢得了群狗的尊重。盲艺人背着装有胡琴的布袋,手扯着连接着狗项圈的皮带。她的身体微往后仰,头歪着,似乎在聆听,步履有些踉跄。
“肯定是他骗了你,”你老婆说,“他是有妇之夫,你是黄花闺女。他这样做是不负责任,是衣冠禽兽,是害你。”你老婆转过脸,肩膀靠在树上,目光毒辣地盯着庞春苗,说:“他半边蓝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跟他好,是鲜花插在牛屎上!”
两辆警车鸣着笛从大街上飞驰而过,行人侧目而视。
“我已经对他说了,要想离婚,除非我死去!”你老婆激愤地说,“你是个明白人,你爸爸,你妈妈,你姐姐,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你和他的事,一旦张扬出去,他们的脸都没有地方藏,”你老婆说,“我无所谓,我一个半腚人,脸面不值钱了,惹急了,我就豁上这张脸不要了。”
县直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横穿马路,前头一个阿姨开路,后边一个阿姨殿尾,中间两个阿姨跑前跑后,不断地大呼小叫。来往的车辆都停车为他们让路。
“你离开他吧,你去谈恋爱,去结婚,去生孩子,我保证不坏你名誉。”你老婆说,“我黄合作人丑命贱,但说话算数!”你老婆用右手背沾了沾眼睛,然后把食指塞进嘴里,腮上的肌肉鼓成条棱。她把手指从嘴里拖出来,我立即嗅到了血腥味儿。血从她的食指尖上渗出来。她举起食指,在法国梧桐光滑的树皮上写了三个缺点少画的血字:
离开他
庞春苗呻吟一声,捂着嘴巴,扭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跑几步,走几步,然后再跑几步,再走几步。这颇似我们狗的运动方式。她的手始终没从嘴巴上拿开。我悲哀地目送着她。她没有进新华书店大门,而是从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拐了进去。那是油坊胡同,是做芝麻油的人居住的胡同。我们的一个分会长住在那里,因为经常吃芝麻酱,那小子的毛眼儿格外润泽。
我看着你老婆惨白的脸,心中一阵冰凉。我深知庞春苗这个黄毛丫头,不是你老婆的对手。她也很艰难,眼泪噙在眼里欲流不流。我想她应该带我走了,但她没有走。她的指头还在流血,不能浪费这些血。她耐心地用这些血补齐了血字的缺笔,又描画了模糊不清之处。还有些血,就在那三个血字下面加了一个惊叹号。还有血,又加了一个惊叹号。又加了一个惊叹号。
离开他!!!
这已经是一条完整醒目的标语了。你老婆似乎意犹未尽,但再写显然已是画蛇添足。她甩甩手指,又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然后她把左手伸进衣领,从左肩胛的位置上,撕下一张伤湿止痛膏,缠住了右手食指。这是她早晨刚贴上去的,黏性犹存,缠指毫不费力。
她又一次认真地端详着这条血写的标语,这也是她发给庞春苗的敦促书和警告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推车沿着街边东行,我跟在她身后,保持三米距离。她还不时地回头望一下那棵树,好像生怕有人给涂抹了似的。
在红绿灯处,我们等到过街绿灯,依然是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因为有许多身穿黑皮夹克骑挎斗摩托车的人不尿红绿灯,因为有许多豪华轿车不受红绿灯限制,因为最近刚刚出现了一个“本田暴走族”,都是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青年,骑着一色的本田摩托车,专门撞狗,撞翻之后,唯恐不死,还要来回碾压,直至肝肠涂地,才吹着口哨如风而去。他们为什么对狗如此仇恨?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第四十六节黄合作发誓惊愚夫洪泰岳聚众闹县府
论证金龙那个狂想方案的联席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才散。老县委书记金边——就是那位为我爹的黑驴挂过铁掌的小铁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庞抗美接班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儿,大学学历,有基层工作经验,年方四十,品貌端正,上有欣赏者,下有拥戴者,把所有的好条件都占尽了。会上,争论不休,相持不下。庞抗美一锤定音:干!先期投资三千万元,由各银行统筹解决,然后组成招商引资团,吸引国内和海外投资。
会议期间,我心神不定,屡屡以如厕为由,跑出去往新华书店打电话。庞抗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过去。
我给新华书店门市部打了三次电话。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
“又是你,别打了,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处,我老婆杀死了庞春苗,然后自杀。此刻,她们的尸体旁已经围上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公安局的警车正拉着凄厉的警报,风驰电掣般地往那里奔驰。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点着西门金龙构想的蓝图、在那里侃侃而谈的庞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马上,这个巨大的丑闻,就会在这会议室,犹如一枚血肉与弹片横飞的自杀式炸弹,轰然炸开……
会议在含义复杂的掌声中宣告结束。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我听到身后有人不无恶意地大声说:“蓝县台大概拉到裤裆里了。”
我冲向我的车。司机小胡急忙跳下来,没等他转过来帮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说。
“走不了。”小胡无奈地说。
确实走不了,在管理科长的调度下,依照职务排名次序,庞抗美的银灰色皇冠排在第一位,稳稳地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廊前的车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是县长的尼桑,政协主席的黑奥迪,人大主任的白奥迪……我的桑塔纳排在二十名后。所有的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平稳运转,发出嗡嗡响声。有的人像我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交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庞抗美。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扽出来。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上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假的。春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装满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肉相连的爱人,你在哪里?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向右拐,我急问小胡:
“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间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我急忙说:
“调头。”
“去哪里?”
“回办公室。”
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安抚他,也为了给我的行为找一个托词,我说:
“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行。
“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车前,双手拍打着地面,有声无泪地嚎哭起来。几个中年男人,变戏法般地展开了几条横幅标语,上写着“还我土地”、“打倒贪官污吏”字样。我看到十几个人跪在那几个哭天抢地的老太太后面,双手将写满了字的白布高举过头。我看到在我车后两侧,有几个人,从怀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传单,对着人群抛撒。他们训练有素,既像“文革”期间的红卫兵,又像乡下办丧事时那些职业抛撒纸钱者。人群如同潮水涌上来,把我的车包围在核心。乡亲们啊,你们包围了一个最不该包围的人。我看到头颅雪白的洪泰岳被两个小青年扶持着,从大门东侧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车前,站在那些跪着的农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间。那地方有碾盘大小,显然是为他预留的空间。这是一群有组织有计划的上访者。领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篼里摸出那柄颜色已经发黄、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说:
哗啷啷,哗啷啷,
牛胯骨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
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
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潮,喧闹着,但突然又安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
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
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
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
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
说到了一九九一年,这小子又把奸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望着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咋呼。不断涌上来的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这样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了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有人用脚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在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点点滴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急忙镇定心神,使晕了的头能思考,使花了的眼睛能视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在危难时刻遇到了亲人似的,我哽咽着说:“大叔啊,你们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
“解放,你是县长,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了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抢过洪泰岳的牛胯骨,挥舞着,像挥舞一把砍刀,拦挡的人纷纷闪开,牛胯骨砍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喊叫:“县长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错误就犯错误吧,对我这样一个人,什么错误不错误,什么县长不县长,都给我滚开,我用牛胯骨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路,冲出包围圈,进了政府大楼,一步三个台阶,冲上三楼,回到我的办公室。从窗户我看到大门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头,传上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飘散开粉红色的烟雾,我知道被逼无奈的警察释放了催泪弹,人群骚动,我扔下牛胯骨,关上窗户,外边的事情暂时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一个好干部,我关心个人问题胜过关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对这样的非法请愿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烂摊子自有庞抗美他们收拾。我抓起电话,打往新华书店,无人接听。我打往自家,电话通了,是我儿子。我满腹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尽量平静地说:
“开放,让你妈接电话。”
“爸爸,你跟我妈闹什么?”儿子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说,“你让她接电话吧。”
“她不在,狗也没去接我,”儿子说,“她饭也不做了,只给我留了一张条子。”
“什么条子?”
“我念给你听,”儿子说,“‘开放,自己弄点吃的吧,如果你爸爸来电话,让他到人民大道‘红’牌辣椒酱找我’,什么意思?”
我没对儿子解释,儿子,我暂时无法对你解释。我扔下话筒,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牛胯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带点什么,但想不起应该带什么。我匆匆跑下楼,见大门口一片混乱,人挤成一个蛋,辛辣的气味刺鼻扎眼,咳嗽声咒骂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这里的混乱接近尾声,而那边的混乱即将开始。我捂着鼻子,绕到办公楼后,从东北角小门出去,沿着后街,一直往东跑,到电影院旁边的皮匠胡同,拐弯向南,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两侧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们,一定把蓝副县长的仓皇奔命与政府门前的骚乱联系在一起。县城的人民,可能有不认识庞抗美的,但没人不认识我。
在人民大道这边,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这个狗杂种!大道上乱纷纷奔逃着群众,交通规则全部废除,各种车辆与人群混杂在一起,喇叭声震耳欲聋。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样,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多数人没注意到我。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着那棵树,你这个狗杂种,直直地盯着我,狗眼里一片荒凉。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厉声问。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脸上出现类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游移,依然盯着那棵树。
我先是看到树干上有四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蠕动着的苍蝇,是那种最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再仔细一看,认出了那三个大字和三个惊叹号。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几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大概已经发生了。她杀了她,用她的血,写了这条标语。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问她:
“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连踢了两脚树干,苍蝇被惊飞起,发出令人恐惧的“嗡嗡”声,她举起那用伤湿止痛膏缠住的食指,对我说,“这是我的血,我用我的血写了这三个血字,劝她离开你!”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地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鸡爪子一样,从衣兜里摸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苍蝇飞起的瞬间,使这条肮脏的标语悲壮地跳入我的眼帘,但苍蝇们立即又把它们覆盖了,覆盖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我对她说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种呆板、麻木的声音说,“只要她离开你,我就一声不吭,一个屁不放。她可以恋她的爱,结她的婚,生她的孩子,过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离开你,那我就要跟她同归于尽!”我妻子陡然转身,把那根用伤湿止痛膏缠着的食指举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如被逼到墙角的狗,尖声叫嚷着,“我就用这根血手指,把你们的丑事,写到县政府大门上,写到县委大门上,写在县政协大门上,写到县人大大门上,写到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大门上,写到戏院、电影院、人民医院大门上,写到每一棵树上,写到每一堵墙上……直到把我全身的血写光!”
第四十七节逞英雄宠儿击名表挽残局弃妇还故乡
你妻子穿着一件淹没脚踝的紫红色长裙,端坐在你那辆桑塔纳轿车的副驾驶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从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断地挥发出来。长裙的前胸和后背上缀满耀眼的圆形亮片,这使我联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里,她马上就会变成一条鱼。她头发上喷了摩丝,脸上抹了脂粉,白得如同石灰的脸与褐色的脖子对比鲜明,使她的脸仿佛戴了一个面具。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手上戴着两个金戒指,俨然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司机小胡起初耷拉着长脸,直到你妻子塞给他一条香烟,他的脸才变圆。
我与你儿子坐在后排座位上。在我们身体周围,堆积着十几个花花绿绿的盒子,盒子里有酒,有茶,有糕点,有布料。这是我乘坐西门金龙的吉普车进入县城之后第一次返回西门屯。当时我是一条出生三个多月的小犬,现在我是一条饱经沧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动,两只眼睛忙不过来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公路笔直宽阔;路旁花树葱茏;路上车辆稀少;小胡开车贼猛。小车像插上翅膀一样飞起来了。我感到不是小车插上翅膀飞起来而是我肋间生出双翅飞起来了。我看到道旁的花木纷纷向后倒去,又纷纷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墙壁缓缓地竖了起来,路边的大河也跟着竖了起来。我们就沿着那直通天际的黑色道路往上爬行,而身边的大河之水犹如巨大瀑布飞泻而下……
相对于我的兴奋和狂想,你儿子则表现得极为镇静。他手捧着一个游戏机,在我旁边,聚精会神地玩着“俄罗斯方块”游戏。他的牙齿咬着下唇,双手的大拇指灵巧地揿着按键,每当出现一个失误,他就会烦恼地跺一下脚,嘴巴里“噗”地喷出一口气。
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着你的旗号调用你的公务车还乡,往常里她总是乘坐公共汽车或是骑着自行车驮着你儿子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艳妆华服像个官太太一样还乡,往常里她总是灰头土脸、穿着溅满油星子的旧衣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携带贵重礼物还乡,往常里她总是带着几斤现炸出来的油条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带着我还乡,往常里她总是把我锁在院子里让我看守家门。自从我为她揪出了你的小情人庞春苗后,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或者说,她对我的重视程度明显加强。现在,她经常对着我絮絮叨叨讲她的心事,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盛放她那些语言垃圾的塑料大桶。她不仅仅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还把我当成了她的狗头军师。她经常犹豫不定地问我:
“狗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狗啊,你说她会离开他吗?”
“狗啊,你说他这次去济南开会,她会不会去找他?”
“狗啊,你说他是不是根本没去济南开会,而是带着她躲到什么地方去肉麻?”
“狗啊,你说是不是真有那样的女人,没有男人肉麻她就活不下去?”
对这些连篇累牍的问题,我全部以沉默对之,我只能以沉默对之。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心思随着她提出的问题大幅度地跳跃着,时而飞上天堂,时而堕入地狱。
“狗啊,你给评评理,是他的不对,还是我的不对?”她坐着一个小方凳,背靠着厨房的案板,在一块长方形的磨石上,磨着那些生锈的菜刀、锅铲和剪刀,她好像要借着这个与我倾心交谈的机会,让家里所有的铁器重放光芒,她说:“我是没有她年轻,是没有她漂亮,可我也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也是从漂亮时走过来的,你说对不对?再说了,我不年轻,我不漂亮,他呢?他不是一样吗?他即便年轻时也没漂亮过啊,他那半边蓝脸,半夜里一开灯,吓得我直打哆嗦啊,狗,狗,要不是被西门金龙那流氓坏了名誉,我怎么肯嫁给他?狗啊,我这辈子就毁在他们哥俩手里了……”她说到动情处,眼泪跳出眼眶,落在胸襟上,“现在,我老了,我丑了,他升官了,他发达了,就想扔掉我,像扔掉破鞋烂袜子一样,狗,你说,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她奋力地磨着刀,断断续续地说,“我要挺起来!我要硬起来!我要把自己身上的锈磨去,像这把刀一样,放出光来!”她用指甲盖儿试试刀锋,刀刃在指甲上留下白色的痕迹,此物已成利器,她说,“明天我们回老家去,狗,你也去,我们用他的车。十几年来,我从来不用他的车,不占公家一丁点便宜,维护了他的好名声。他的群众威信,有一半是我帮他树起来的。狗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不忍了,咱们也像那些当官家的女人一样抖擞起来,让人们知道,蓝解放有太太,蓝解放的太太也能上得台盘……”
轿车越过新修的财富大桥驶入西门屯,当年那座低矮的小石桥被废弃在新桥的右侧,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桥上,变换着姿势,接二连三地、扑通扑通地跳到扎到跌到河里,激起溅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儿。这时,你儿子才停下了手底的游戏,从车窗望出去,脸上出现羡慕的神情。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开放,你大姨家欢欢在那里。”
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欢欢和改革那两张小脸。欢欢的小脸干干巴巴、干干净净,改革的小脸白白胖胖,但嘴唇上总是沾着鼻涕。他们俩幼时的气味还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回忆着他们的气味时,与八年前的西门屯有关的数千种气味便如一条气味的大河,汹涌而来。
“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玩。”你儿子嘟哝着,不知是鄙视还是羡慕。
“待会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礼貌,”你妻子说,“要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高兴,要让亲戚朋友佩服。”
“你弄点蜂蜜抹到我嘴上好了!”
“这孩子,你就气我吧,”你妻子说,“那几罐蜂蜜,就是给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你亲手交给他们,就说是你为他们买的。”
“我哪里有钱?”你儿子赌气般地说,“说了他们也不信。”
在你妻子与你儿子的拌嘴声中,轿车驶上大街,街道两边那些八十年代初期新建的、整齐划一如军营的红砖瓦房墙上,都用白色石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旧村的南边田野里,挖土机隆隆地响着,两台起重机,高举着橘黄色的巨臂,静静地等待着。西门新村的建设已经开工。
轿车停在古旧的西门家大院门前。小胡按响了喇叭,立即从院子里涌出了一群人。我嗅到了他们的气味看到了他们的脸。他们的气味里都添加了陈旧的信息,他们的身上都增添了脂肪,他们的脸都增添了皱纹,蓝脸的蓝脸,迎春的棕脸,黄瞳的黄脸,秋香的白脸,互助的红脸。
你妻子没有急于下车,等待着司机小胡转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撩着裙子下车,因不习惯高跟鞋几乎跌倒。我看出她极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借以掩饰左臀的缺失。我看到她的左臀已鼓胀,散发着海绵的气味。为了这次意义非凡的还乡她可是煞费了苦心。
“我的闺女啊!”吴秋香喜气洋洋地叫唤着,最先扑上来,看那股冲劲儿,她似乎要拥抱女儿,但到了面前却突然僵住了。我看着这个当年身体苗条、如今两腮下垂、腹部凸出的女人脸上那种既有亲爱又有谄媚的表情,看着她伸出几根弯曲的手指,抚摸着你妻子裙子上那些亮片,她夸张地——这才是她的本色腔调——说:“哎哟,这是俺的二闺女吗?俺还以为是天女下凡了呢!”
你的母亲迎春拄着拐棍凑上来,她的半边身体已经不灵便,她举着那只显得软弱无力的胳膊,对你老婆说:
“开放呢?我那宝贝孙子呢?”
司机拉开车门,提出礼物,我纵身跳出。
“这是狗小四吗?我的天哪,长成一头小牛啦!”迎春说。
你儿子似乎有些不情愿地下了车。
“我的开放啊……”迎春喊叫着,“让奶奶看看,几个月不见又长出一大截了。”
“奶奶好。”你儿子说,你儿子又对围拢上来摸着他的头顶的你父亲说:“爷爷。”两张蓝脸,一张粗糙苍老,一张娇嫩鲜艳,构成相映成趣的生动画面。你儿子一一地问候他的姥爷、姥姥、大姨。你母亲纠正你儿子道:“该叫大娘才是啊。”互助说:“都一样,叫大姨更亲嘛。”你父亲问你妻子:“他爸爸呢?怎么不回来?”你妻子说:“他到省里开会去了。”
“进屋,进屋!”你母亲用拐棍捣着地,用一个家长的权威口吻说。
“小胡,”你妻子说,“你先回去吧,下午三点,准时来接我们。”
这一群人,簇拥着你的妻子和儿子,提拎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进了西门家大院。你以为我被冷落了吗?没有,就在人享受着天伦之乐时,一条白毛黑花狗,从西门家大院里窜出来。同胞狗兄弟的亲切气味,猛烈地扑进我的鼻子,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狗老大!大哥!我兴奋地叫着。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冲动地叫嚷着。我们的叫声惊动了迎春,她回过头,注视着我们:
“老大,小四,你们哥俩儿,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让我算算……”迎春掰起指头,数着,“一年,两年,三年……啊呀呀,你们八年没有见面了啊,狗八年,等于人的大半辈子啊……”
“可不是怎么着,”一直得不到说话机会的黄瞳说,“狗活二十年,等于人活一百岁。”
我们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面颊,然后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达我们久别重逢的欢欣和感慨。
小四,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泪汪汪地说,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么想念你们,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着急地问着,同时张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丧事,狗大哥同情地说,你还记得那个马良才吧?对,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个人,吹吹,拉拉,写写,画画,样样都能拿起来,当着小学校长,挺好的一个美差,人民教师,谁不尊敬?可他偏要辞职去给西门金龙当副手。被县教育局不知哪个领导批评了几句,回家后心情郁闷,喝了几杯酒,说要出去撒尿,站起来,身体晃晃,一头栽倒,就这样死了。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说,怎么,他们没把这消息告诉你家主人吗?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个年轻姑娘,你猜是谁?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妹,回来要跟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里手扶杏树与互助说话的合作,悄声说,离婚,这一位,差不多疯了,这几天刚缓过点劲儿来,你看她今天这模样,是专门回来断那蓝解放的后路的。
嗐,果然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狗大哥说,咱们当狗的,只能听主人调遣,为主人服务,这些麻烦事儿,不归我们管。你等着,我去叫老二,咱们哥仨好好聚聚。
何必大哥亲自去跑,我说,咱们狗类,不都有千里传音的本事吗?我仰起脖子,正要嗥叫,就听到大哥说,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经来了。
我看到,从西方向,来了我的二哥和他家的女主人宝凤。狗二哥在前,宝凤在后。宝凤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气味从我记忆中浮上来,这小子,长得可真高。有人说我们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们眼里,高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声喊叫着:老二,你看看这是谁?——二哥,我大声叫着,跑着迎上去。我二哥是一条更多地继承了父亲基因的黑狗,它的面相与我有几分像,但身体比我小得多。我们哥仨,拥挤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达我们久别重逢后的愉快心情。闹过一阵之后,它们问起狗三姐,我说三姐很好,生了三匹小犬,卖了很好的价钱,给主人家创汇增收。我向它们,问起狗妈妈的情况,它们沉默一会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妈妈是无疾而终,寿尽而亡,而且死后尸身得以保全,老主人蓝脸,亲手钉了一个木板箱子,把我们的狗娘,安葬在他那块宝贵的土地上,这已经是非常高的礼遇了。
我们哥仨的亲热劲,引起了宝凤的注意。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想大概是我的身体过于庞大和我的面相过于威猛而让她心中惊悸吧。“你是狗小四吗?”她说,“你怎么能长这么大呢?当初你可是一个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时候,我也在注意她。轮回四世之后,西门闹的记忆虽然没有消逝,但已经被无数的后来事镇压在底层,我生怕一旦折腾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会把大脑搞乱,弄不好会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狗也要与时俱进,面对现实生活。在过去的历史册页上,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在眼前的现实生活中,我只能是一条狗,而她则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异父同母的姊妹。她面色灰白,头发虽然没白但枯槁犹如墙头上的霜后草。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着白布。她为马良才戴孝,身上散发着与死者打过交道的阴郁气味。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她都是郁郁寡欢,脸色苍白,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一笑,那也如从雪地上反射的光,凄凉而冷冽,令人过目难忘。在她的身后,那小子,马改革,继承了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时脸蛋浑圆,又白又胖,现在却长脸干瘪,两扇耳朵向两边招展着。他不过十岁出头,但头上竟有了许多的白发。他穿着蓝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衫——西门屯小学的校服——脚上一双白色胶鞋,双手捧着一个绿色塑料盆子,盆子里是鲜艳欲滴的紫红色樱桃。
我在两个狗哥哥的带领下,在屯子里转了一圈,尽管我少小离家,除了西门家大院之外,对屯子并无多少印象,但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小子在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故乡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观屯的过程中,我还是心怀感动。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脸,嗅到了许多当年没有的气味,也遗失了许多当年的气味。当年,屯子里最浓郁的牛的气味、骡马的气味消失殆尽,而许多人家院里都散发出浓重的生锈钢铁的气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时期梦寐以求的农业机械化,竟在分田单干之后实现了。我感到屯子里笼罩着大变动之前的兴奋和惶惶不安的氛围,人们的脸上,都闪烁着古怪的神情,仿佛有大事件马上就要发生。
在游屯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许多狗。它们都热烈地与老大和老二打招呼,并向我投来敬畏的眼神。我的两位狗哥也得意洋洋地向它们炫耀着:这是我们的四弟,现居县城,是县城狗协会的会长,管辖着一万多条狗呢!我的狗哥哥,真能忽悠,它们把县城的狗数目,扩大了十倍有余。
在我的请求下,二位狗兄弟带着我去拜谒了我们狗娘的坟墓。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拜谒母坟,而是有许多难以对它们言说的历史情绪。从西门闹到西门驴,从西门驴到西门牛,从西门牛到西门猪,从西门猪到西门狗,这块犹如大海中孤岛的土地,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系。我看到屯东这一片土地已经遍植夭桃,我想如果早来一个月这里就是一片桃花的海洋。现在,桃叶黄绿,枝条上接着一串串的毛桃。蓝脸的一亩六分地,依然顽强地表现着个性,在两边桃林的夹峙下,地里那些庄稼显得既弱小又倔强。他种植的竟然是几近绝迹的一种庄稼,我从记忆深处,才搜索到这种庄稼的名字和有关知识。这是糁子,抗旱抗涝耐贫瘠,其生命力之顽强不逊野草。在人们饱食肥餍的时代,这种粗糙的粮食,也许会成为救命的良药。
在狗娘的坟墓前,我们哥仨默立片刻,然后仰天长吠,表达我们的哀思。所谓坟墓,也不过是筐大的一个土疙瘩而已,即使这土疙瘩上,也生长着糁苗。在我们狗娘的坟墓旁边,一字儿排列有三个土疙瘩。我的大哥指指近前这个土疙瘩说:听说这里埋着一头猪,是一头作恶多端的猪,也是一头舍己为人的猪。你家小主人和你二哥家小主人,还有屯里的十几个孩子,都是它从冰窟窿里叼上来的。孩子得救了,但这头猪却献出了生命。远处那两个土疙瘩,我二哥说,听说一个是牛的坟墓,一个是驴的坟墓,也有人说坟里根本没有什么,驴坟里只有一只用木头雕成的驴蹄子,牛坟里只有一根牛缰绳。这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我们也不得其详。
在这块地的尽头,修着一个真正的坟墓。坟包馒头状,用白石砌成,水泥抹缝,坟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着隶体大字:先考西门公闹及夫人白氏之墓。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动,无限的悲凉涌上心头,人的眼泪,从狗眼里滚滚涌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着我的肩膀问:四弟,你为何如此伤心?我摇摇头,甩干眼泪,说: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我的狗大哥说:这是西门金龙当书记之后的第二年,为他的生身父亲修立的。其实,坟里只埋着白氏和西门闹的一个牌位,至于西门闹的尸骨,抱歉,早被我们那些饥饿的先辈们给吃掉了。
我绕着西门闹和白氏的坟墓转了三圈,然后,跷起一条后腿,将一泡百感交集的狗尿,撒在了他们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惊失色地说:小四,你好大的胆子,这要让西门金龙知道了,非用土枪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声,说:那就让他来崩了我吧,但愿他崩了我之后,能把我的尸体,也埋在这块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是齐声说:四弟,我们还是回家吧,这块地里冤魂太多,邪气太重,万一中了邪,就比感冒严重。说完,它们就拥着我,跑出了这块土地。从这时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终归宿。虽然我生活在县城,但死后,一定要埋在这块土地上。
我们哥仨前脚踏进西门家大院,西门金龙的儿子西门欢后脚就跟着进来了。我辨别出了他的气味,尽管他身上沾染着那么浓烈的鱼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着上身,赤着脚,下身只穿着一条尼龙弹力短裤,一件名牌t恤胡乱地搭在肩头,手里拎着一串白鳞小鱼。一块相当高级的手表,在他腕子上闪烁光彩。这小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东西就要往我身上扑。他显然是想骑在我身上,但一匹有尊严的狗,怎会被人骑在胯下?我一闪身,躲开了他。
他的母亲互助,从正房里跑出来,急吼吼地喊着:
“欢欢,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才回来?不是早跟你说过,小姨和开放哥哥要回来吗?”
“我捉鱼去了,”他捡起地下那串小鱼,用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吻合的腔调说,“这么尊贵的客人来了,没有鱼,怎么可以?”
“嗨,你这孩子,”互助捡拾着西门欢扔在地上的衣服说,“弄这两条小猫鱼,给谁吃?”互助用手拂着西门欢头上的泥沙和鱼鳞,突然想起似的问:“欢欢,你的鞋呢?”
西门欢笑着说:“实不相瞒,妈妈大人,鞋子,换鱼了。”
“哎哟,你这个败家子啊!”互助尖叫着,“那是你爸爸托人从上海给你带来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块钱啊,你就给我换来这么两条小猫鱼?”
“妈妈,不止两条,”西门欢认真数着柳条上的鱼,说,“九条呢,你怎么能说是两条呢?”
“你们都看看,俺这傻儿子啊,”互助从西门欢手里把那串小鱼夺过来,举着,对涌出屋来的众人说,“一大早就下了河,说是要捉鱼待客,弄了半天,弄来这么一串小鱼儿,还是用一双新‘耐克’鞋跟人家换的,你说他傻不傻啊?”互助又虚张声势地用那串小鱼抽了一下西门欢的肩膀,说:“跟谁换的?快给我换回来去!”
“妈妈,”西门欢乜斜着有点斗鸡的小眼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算数呢?不就是一双破鞋吗?再买双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钱!”
“小混蛋,你给我住嘴!”互助道,“胡说八道,你爸爸有什么钱?”
“我爸爸没有钱谁有钱?”西门欢斜着眼说,“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来,看他不揍烂你的屁股!”
“怎么回事?”西门金龙从卡迪拉克轿车里一钻出来就这样喊叫,轿车沉稳无声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闲打扮,头皮和腮帮子都刮得乌青,肚子微微前凸,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气派。听完互助的述说后,他拍拍儿子的头,说:“从经济上说呢,用一双价值千元的‘耐克’鞋,换九条小猫鱼,是愚蠢的行为;从道义上讲呢,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换鱼,又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就这件事本身,我不表扬你,也不批评你。我要表扬你的是,”金龙用力拍了一掌儿子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换了就是换了,不能反悔!”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对互助说着,扬起那串小鱼儿,高叫着,“奶奶,拿鱼,给贵客熬鱼汤!”
“你就惯他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互助看了金龙一眼,低声嘟哝着,转而又扯住儿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换件衣服,这个样子,怎么见客……”
“雄伟!”西门金龙在进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对我发出赞语,然后他便与已经走出门迎接他的人们一一打招呼。他表扬了你的儿子:“开放贤侄,一看这头角,就不是等闲之辈,你爸爸当县长,你要当省长!”他安抚了马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杆来,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对宝凤说:“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复生。要说难过,我也难过,他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条胳膊。”他对着两家父母点头示意。他对你妻子说:“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几杯!那天中午,为庆祝我们的建设计划通过论证,我在天官楼大摆庆功宴席,让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这老东西,真是顽固得可爱,这次被拘留了,但愿他能长点见识。”
席间,你妻子不冷不热,保持着副县长太太的尊严;西门金龙敬酒布菜,表现着实际的家长热情。最活跃的还是西门欢,他对酒桌上这一套,显然是非常精通,西门金龙不怎么管他,他便益发猖狂起来。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开放倒了一杯酒,硬着舌头说:
“开放哥们儿,喝了这……这杯酒,我有一事与你相商……”
你儿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们男子汉的事,自己做主,来,我敬……敬你一杯!”
“欢欢,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两个小妖碰杯之后,西门欢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举到开放面前,说:
“先喝为……为敬!”
开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够哥们儿……”西门欢道。
“好了!”西门金龙拍拍西门欢的脑袋,说,“到此为止,不要强求!逼人喝酒,也不是好汉的行为!”
“爸……爸……我听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表,递到开放面前,说,“哥哥,这是‘浪琴’,瑞士原装,是我用一把弹弓,跟韩国那个老板换的,现在,我用它,换哥哥那条大狗!”
“不行!”你儿子坚定地说。
西门欢显然不悦,他没有闹,坚定地说: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儿子,别闹了,”互助说,“过几个月,就该到县城念中学了,想看大狗,去你姨家看就是。”
于是,席间的话题就转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说:“想不到一母所生,竟出落得大不相同。”
“我们娘儿俩,多亏了这条狗,”你妻子说,“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看家护院,接送开放上学,都是这条狗!”
“这的确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门金龙夹起一只酱猪蹄,扔到我的面前,说,“狗小四,富贵不忘故乡,常回家看看。”
我被猪蹄的香气吸引,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但我看到了狗大哥与狗二哥的目光,没有动口。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西门金龙感叹道,“欢欢,你要向这条狗学习!”他又夹了两个猪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面前,对儿子说,“做人,要做出大家风度来!”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猪蹄抢到嘴里,饕餮大嚼,喉咙里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呜的护食声。我依然没有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个允许进食的手势,我才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无声地咀嚼着。
我要保持一条狗的尊严。
“爸爸,你说得真对,”西门欢从开放面前抓起那块手表,说,“我也要做出大家风度!”他起身进入内室,拖出了一枝猎枪。
“欢欢,你想干什么?”互助惊叫着站起来。
西门金龙镇定自若,微笑着说:
“我倒要看看我儿子怎样表现出大家风度!打死你二叔家的狗?这不是君子所为;打死我们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门欢恼怒地叫喊着。他将猎枪抡到肩膀上,虽然肩膀略嫌稚嫩,但这一抡,却显得异常老练,显然是个早熟的玩家。他歪着肩膀将那块名贵的手表挂在杏树干上,然后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练地装弹上膛,嘴角上浮显着非常成人化的残忍微笑。那块名表在正午的骄阳下闪闪发亮。我听到互助的惊叫声退到遥远的后方,而那手表走动的声音却大得惊心动魄。我感到时间和空间凝结成一条刺眼的光带,而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则犹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将那光带剪成片段。西门欢的第一枪射空,在杏树干上留下了一个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枪正中目标。在子弹击碎表壳的瞬间——
数字分崩离析,时间成为碎片。
第四十八节惹众怒三堂会审说私情兄弟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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