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十六年,淫雨三月,河堤泛溢,高阜为泽,民避山巅。至秋七月,大水弥溢,流尸填壑,顿食可数。九月大瘟疫起,士民病死相继,民饥盗起,人相食。”
——《三原郡志·甲午年》
罗州,三原郡,乌蒙县。
哐!
县城东南面,广进里倒数第三户的木门忽然被踹开,“东关行”塌了半边的低矮柜台后面,冒出来一个清瘦的少年面孔。
他面有菜色,看清了来人:
“杰哥,您来了。”
“哟,柳异你在呢?”
一个壮硕的年轻人一身短打装扮,露出两条粗壮的胳膊,身后是几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村汉:
“我以为你喝了几年墨水,就和咱们乡里乡亲的处不来了!”
少年站起来赔笑,刚想解释,杰哥五根小萝卜似的手指摊在柜台上:
“啧啧,以前柳叔在的时候,这‘东关行’可是咱们长月坊最赚钱的铺子之一,你们家的山货连隔壁的九崖县都相当抢手,没想到如今这么难…”
他咧嘴一笑,像食腐的鬣狗般狰狞:“可是这年景,家家户户谁不难?柳异,无论怎么样,该交的‘会钱’你可一分都不能少!”
他话里有话,柳异堆出满脸笑容:“杰哥,这说的是哪里话,虽然这几年天灾不断,我爹又不在了…”他弯腰拉开抽屉,杰哥居高临下地斜看过去,里面空荡荡,只有半贯铜板。
共六十文,柳异抬头,正好对上杰哥略带混浊的眼珠子,他脸上露出肉痛,一齐递了过去:
“杰哥,这是本月的会钱。”
杰哥随手掂了掂,分量不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料到这迂腐少年今天相当的配合,原本计划想发作,突然没了借口:
“柳叔没了,但你们家还算四口人,每人每月十五文是早年定下的规矩,别嫌多。”
他有些狐疑:“不过你小子开窍了?比以前痛快太多!”
“看你说的,杰哥。”
柳异看出他隐藏在眼底的残忍,嘴唇上的短须在深秋的微寒里颤抖:“会头辛苦为了咱们乡亲们做了标会,就是预备着大家有个三长两短能用来救急,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敢迁延?”
杰哥点了点头:“不枉我爹这么看重你,读过书的脑子就是不一样。”
他笑了笑,有些意犹未尽的不甘:
“走了,阿异。记得下个月的也要这么及时。”
说完就没了兴趣,也不多留,转身对着几个村汉打个眼色,几人鱼贯而出。
柳异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送到门口:
“杰哥,下次方便了来家里吃饭啊。”
他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
柳异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脸上保持着职业微笑,心情却很沉重。
关门,上门栓,他揉了揉脸:
“娘,可以出来了,李杰他们走了。”
“嗨呀,这群瘟神总算走了。”
卷边的布帘被掀了起来,里面挤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身形消瘦,只有柳异肩膀高,脸上有些浮肿,布衣荆钗,手里还牵着一个表情呆滞的小黑猴子:
“李杰这个小王八蛋,仗着是里长的儿子,又在武馆学过两天,以前没少欺负你们兄妹俩,现在你爹没了…”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柳异挠了挠头,他见识过“母亲”柳氏的多愁善感,赶紧安慰:
“娘,别担心。你看,他这不是被我打发走了吗?”
“是了阿异,你真是长大了。以前你可是连正眼都不敢瞧他们的…嗨呀,我命苦哦,生个女儿从出生就是个呆子;儿子半个月前又差点被高烧烧死…”
柳氏摸着儿子的脸,眼眶又红了,身边的“妹妹”柳心好像感受到母亲的伤感,不哭不闹,只是默默流眼泪。
絮絮叨叨的老娘、浑浑噩噩的妹妹,柳异对此大感头疼,连忙转移话题:
“娘,咱们家剩下的钱呢?”
说到钱,柳氏可就精神了,她从腰间布裙的夹层里摸出一粒戥子银,珍而重之:
“喏,还是你聪明,知道这些小畜生今天来收‘会钱’,特意让我提前把银子收起来…可是就剩这些,按兑价最多六百文。昨天我问了行情,能买一百五十斤白面,或是三百斤黄面。”
她想到空空的米缸,脸上一苦:“但不可能全买粮食,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到了冬天,棉衣、被褥、柴碳,到处都要花钱,六百文说不定还不够坚持一个月的…唉,这两年大水,年成太差,咱们县背靠乌蒙山还好,听说低洼的北条县、刚川县那边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饿得红了眼的饥民甚至…”
猛然意识到女儿还在身边,柳氏咳嗽了两声:
“阿异,依我看呐,咱们要不别交这会钱了。本来就吃不饱饭,现在还要被他们吸血!”
柳异当然理解,但他只能苦笑:
“娘,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标会是乌蒙县民间常见的信用融资,中、下层百姓把平时不用的钱投进标会做本金,每个周期获得利息,再按年约定是否拿回本金退出标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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