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接连下了两天没停。
正是午后,被蒙蒙雨网笼罩着的天空却没有半点明快之意。
马路上,一辆公交车正在行驶。
一道道透明的雨水像微型瀑布一般地沿着车玻璃滑落下来,轻微摇晃的车厢中挤满了人,几乎连插入根针的空隙都没有。
而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和一个矮胖的青年之间,正夹着個头顶还不到他们胸口高的瘦小身影。
那是个八九岁的男孩。此时,他的一只小手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出去,紧紧握住前方的座椅靠背,吃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另一只小手则是将什么东西小心地护在怀中,避免它被身边的人挤到。
片刻后,公交车驶入一个车站,减速,停住。
喇叭中响起了悦耳的女声。
“五泰门站到了,开门请当心,请要下车的乘客注意安全,从后门顺序下车。下一站是……”
男孩的眼睛一亮,奋力往后门挤去。
几秒后,他的双脚踩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雨还在落,男孩并未在意,左右看了眼,便冒着雨,抱着怀中的东西,脚步匆匆地朝着前方跑去。
地上的水洼东一块西一处,好几次他的脚都不小心踏在了水洼里面,有几处水洼还挺深,水漫过了鞋面,脚底传来湿意。
雨点落在他的身上,风一吹,他身上单薄的T恤便贴在了肌肤上,又凉又湿。
但男孩似乎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不适。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明亮热烈得像一团火,驱散了这些冷和湿。
很快,他跑进了一个小区。
地面因下了雨变得有些滑脚,男孩没有注意,跌倒了。
下一秒,他快速爬了起来。他没有查看自己被弄脏的衣服,反而第一时间看向了手中抱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新不旧的玩具机器人。
检查了一遍机器人,没有发现什么损坏,男孩才松了口气。
用衣服下摆小心地擦掉它身上的雨水和泥水后,他才抱着它快步跑进了附近的某幢居民楼内,一口气登到三楼,然后,站到靠左边那家的门外,他踮脚抬手,轻轻敲响了门。
几秒后,门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出现在门口。
看到男孩,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外,似乎没料到他的出现。
男孩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仰起脸看着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阿姨,眉眉在家吗?”
少妇开了口,语气很淡:“她不在。”
男孩的薄唇微微抿住,神情显得有些失望,不过,下一秒又振作了起来,露出一个笑,将手里的机器人往前递去。
“那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吧。”他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她一直很喜欢这个机器人,正好她快过生日了,我想把它当礼物送给她。对了,左边的手臂关节有一点松了,你记得让叔叔修一下。“
少妇却没有伸手,只是低眸看着他,轻声问:“你现在住的地方,离我们家远吗?”
“也不是很远。”男孩连忙说,“坐公交车过来,还不到四十分钟呢!”
少妇沉默了会儿,才说:“玩具你拿回去吧。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们眉眉了。”
男孩脸上的笑凝住。
“为什么?”
少妇想了想,转身回到屋内。
等她再度出现在门口时,手中已经多出了一个机器人玩具。
这个机器人玩具比男孩的那个足足大上一倍,外观崭新,做工也非常精致,一看极为高档。
她将这个崭新的、又大又漂亮的、一看就极为高档的机器人,放在男孩那个半新不旧的、手臂坏掉的机器人的旁边。后者显得黯淡无比。
“你看,这个新的机器人漂亮吗?”
男孩点了点头。
“有了新的,我们就不需要旧的了。”
顿了顿,少妇语气疏淡地继续,“这段时间里,我们眉眉已经交了很多新朋友。你懂了吗?”
男孩抬起漆黑的眸。
少妇和他对视,秀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男孩只是一个素未谋面过的陌生人。
男孩又低下头,看看新的机器人,再看看他的机器人。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你回去吧。”
少妇说。
门在他眼前关上了,再也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会儿,男孩用力握住手里的机器人。
外面的雨还在下。
这个世界一切都像是没了生气,只有雨在不住地落着。
男孩埋着头,一个劲地往前跑,经过一个垃圾桶时,他突然停下来,将手里的机器人用力扔了进去。
雨点飘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颊湿湿的。
……
……
有些昏沉地睁开了眼,当陈予璋意识到只是一个梦时,心中微微惘然。
居然梦见了这么久之前的事……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略显陌生的房间。
愣了一愣,刚冒出一个“这是哪?”的念头,下一刻,脑袋里传出的胀痛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想起来了。
这是舅舅汪明礼的家。
半个月前,妈妈走了。
舅舅帮忙处理了妈妈的后事,然后将他接到了这里。
一开始,他几乎崩溃,只是整天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动。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某天早上一睁眼,妈妈又如往常一般,苍白虚弱地靠在床边,对他微笑。
舅舅请了假,几乎二十四小时地守着他,生怕他会做什么傻事,想方设法地劝慰他,苦口婆心地开导他。
他终于接受了失去至亲的现实,但在昨天又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体温直奔四十多度,头痛欲裂。
强撑着吃下了舅舅拿来的退烧药,倒头就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现在醒来,感觉倒是没之前那么昏沉难受了,身体的力气也回来了不少,但脑袋内的某根神经还是会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针扎似的抽痛,让人心烦意乱。
陈予璋坐直身子,稍微转动视线,很快,在旁边的小床头柜上发现了个电子体温计。
滴。
37.3度。
还有点低烧,但已经不算严重。
……
……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厨房沾着油污的窗棂上,锅里正煎着荷包蛋和两片培根,金黄色的油滋滋地冒出来,上方的油烟机则是嗡嗡地叫着,卖力地将烟雾全部吸进自己的肚子里。
段瑶听到大门处传来的动静,扭过头,问道:“你买个早点怎么要这么久?”
汪明礼走到餐桌处,将手里的几个塑料袋放在桌上,笑呵呵地说,“我看小璋昨天发烧,就拐到幸福粥店,给他买了份青菜肉末粥,那边人多,排了会儿队。”
“哦,是这样。”
段瑶转回视线,关掉火,将锅里的荷包蛋与培根盛进盘子里,表情和语气都不咸不淡的,“你这个舅舅,当得也真是够无微不至的了。要是有二十四孝舅舅评选,我一定投你一票。”
汪明礼边从袋子里往外取早餐,边呵呵地笑,“什么二十四孝舅舅,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砰!
段瑶走过来,将盘子在餐桌上重重一搁。
“中国话,听不懂啊?”
“……”
汪明礼的手一顿,转头看着妻子,干笑了一声,“大清早的,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段瑶的手弯到后腰处解着围裙,同时面无表情地反问,“你说我是怎么了?”
“……”
将围裙摔在一边的椅子上,段瑶发出一声冷笑。
“当初我们结婚、买房子的时候,你姐姐一点忙都没帮上。现在她人走了,就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大包袱给你,你居然还心甘情愿地接下来,我还要问你是怎么了?!”
“……”
她抬起右手,食指虚戳着丈夫的额头,提高了几分音量,“我问你汪明礼,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坏了?我们家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吗?一家三口就不到八十平方的两室一厅,你还再接个人回来,是觉得地方还不够挤?”
“嘘——”
汪明礼立即紧张了:“你小点声,别把小璋吵醒了。”
段瑶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绷了起来,眼睛也瞪大了几分,“汪明礼,你是真想气死我!”
“不是,”汪明礼讪讪道,“你也知道,小璋现在就我这么一个亲人,又没成年,我要是撒手不管,他该怎么办?”
“那能怪谁?只怪你姐她自己,找了那么个祸害全家的玩意儿!”
“……好了好了,不是说过不提那个人……”
“好什么好,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会嫁给你!我同学她们老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换大房子的换大房子……我呢?跟着你这个穷医生,什么福都没享过,结婚十几年了还挤在这么个老破小里——”
那积蓄了多年的委屈和气恼一开闸,便控制不住,一股脑儿地往外倾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拿自己的私房钱去补贴你姐!行,她是病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和你斤斤计较。结果呢,现在还把外甥带回来。这还不够,居然把儿子的房间都贡献给外甥,让儿子和我们挤一块儿!”
她怒目切齿,似乎要将汪明礼生吞活剥。
别的都能忍,牺牲儿子,成就丈夫的外甥,她没那么无私和伟大。
“晨晨还小呢,和莪们挤一段时间问题不大。”汪明礼自知理亏,赔笑道,“你也知道小璋他的情况……有个独立的房间比较合适。”
“呵,反正在你心里,儿子还不如外甥。”段瑶皮笑肉不笑地,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啧啧,知道的人明白你是心疼外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外甥才是你亲儿子……”
汪明礼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你瞎说什么呢!”
平素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此刻脸一沉,却有几分骇人。
段瑶短暂的怔愣了下,忽地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却又扒不下脸来道歉,憋了几秒后,才悻悻地哼了声,“不说就不说,反正,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了……我去叫晨晨起床。”
看着妻子朝卧室走去的背影,汪明礼的内心叹了声气。
……
……
卧室的门被人推开。
陈予璋抬起了眼皮,下一秒,视线与走进来的汪明礼相对。
汪明礼一愣。
“你醒了?”
陈予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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