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阳光清澈又耀眼。朱厚熜穿着一身玄底金字的道服,缟衣内衬,他的步伐从容不迫,慧眼如炬,秋风吹过他的衣摆和发丝,他像是踩着黎明而来,仙风道骨,背后金光灿灿,整个人像极了下凡的天尊。

皇上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难不成真是神仙之体?

原本哭哭啼啼的嫔妃和太监惊讶得发不出声音,站着的六部九卿和内阁大臣尽数跪了下去,心里盘算着自己刚刚有没有说错话。唯独夏言还站着,阳光下,他的身体有些佝偻,像一根即将倒下的枯木,良久,他才默默地跪下去,空荡荡的眼神望着地板发呆。

沐浴圣光,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回过神来,眼前这个既不是皇上的鬼魂,也不是下凡的天尊,而是那个活生生的主子爷。

“主子万岁爷!”他嚎叫一声,扑到了朱厚熜的脚下,刚刚强忍着没流的眼泪,此刻喷薄而出,几十岁的人了忽然像个孩子,他抱着朱厚熜的大腿,哭得浑身乏力,嘴里断断续续咕哝着什么,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听的吕芳这一声嚎叫,众人也才缓过劲,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朱厚熜端着神仙下凡的架子,微笑着拍了拍吕芳的头顶,“都起来。”

“昏君!!!”首辅夏言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朱厚熜的鼻子骂道:“烽火戏诸侯,汝与周幽王何异?!”

刚刚听到皇帝遇刺的消息时,夏言毫无疑问动了真心,来不及像这些太监嫔妃一样哭得痛彻心扉,但心里一直在滴血。而现在,皇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他们面前,根本就不像遇刺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这是个骗局,自己一大把年纪,一片赤诚,却被人戏耍了一通。

这一骂把群臣都吓了一跳,也让严世蕃抓到把柄。

严世蕃随即呵斥道:“夏言,你骂完这个骂那个,现在你连皇上都敢骂?!难不成真让我说中了,皇上没死,你不开心,你巴不得皇上死是吗?”

严世蕃随即一个头磕下去:“皇上!我要弹劾内阁首辅夏言!我怀疑夏言与昨夜行刺之事有关联!务必让锦衣卫严查,连同三司会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严世蕃毫不犹豫地亮了刀子。

“就是!弹劾他!”

“夏阁老为老不尊,忤逆圣上,有悖君臣之道,臣请求革去其内阁首辅一职……”

夏阁老一向自视清高,本来不受百官喜爱。严世蕃一出手,严嵩的朋党随即附和,讨厌夏阁老又想乘机向严嵩示好的人,也开始落井下石。不一会儿,坤宁宫正殿前全是弹劾夏言的声音。

“都闭嘴。”朱厚熜喝止道。聒噪得让人心烦,没有人能把皇帝当枪使。

朱厚熜沉住气,脑中又是一声铜磬响起,不得不说这【铜磬一级表演艺术家】的技能还真有些作用,他尽可能掩盖胸中情绪的波动,摆着那副胸怀囊括天下的模样,转而平静地对群臣说道:“朕若是周幽王,尔等是诸侯吗?”

皇上这一问,大家都不敢说话了。夏言依旧像一堵墙一样站在朱厚熜前面,他觉得皇上好像不太一样了。

朱厚熜继续说道:“尔等虽年长于朕,正如夏阁老所言,既食君禄,君即尔父。为父卧病,子为父哭,何惑之有?”

转而,朱厚熜盯上夏言,说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褒姒一笑,实属昏庸无道,而朕假死戏群臣,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周幽王怎可比朕乎?朕何罪之有乎?”

未等夏言回话。严世蕃高兴起来,高声道:“皇上圣明,皇上治世之才唯尧舜可比,岂能说成是周幽王?臣等恳请皇上严惩夏阁老,以正朝纲!”严世蕃不依不饶。

“皇上圣明!”

坤宁宫前又是一片称呼圣贤的颂歌声。朱厚熜注意到,从头到尾,唯独站在人群边缘的徐阶没有说话。

夏言茫然地看着天空,为了准时上朝,他每天都是半夜起床,早晨这番又急又燥的来回折腾,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朱厚熜的话,他并非无从反驳,他也不明白,“假死戏群臣”与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有什么关联。人人称他为“第一能战”,在朝廷跟人吵了一辈子,今天他终于觉得心力憔悴了。

“夏阁老。”朱厚熜看出了夏言的有心无力。他从来没有因为夏言说的话而生气,因为,夏言骂的是那个曾经的朱厚熜,“阁老为朝堂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毛血益衰,体魄益微,齿益加耄矣,而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又课业累累,阁老身上担子太重,朕实在于心不忍。”

夏言明白皇上这番话的含义,他跪在地上,拱手作揖道:“臣年事已高,难堪重任,有负圣恩,乞求致仕还乡,望圣上恩准。”

纵使夏言还有余热,但像他这样的人固然不会为朱厚熜所用,朱厚熜深知这一点。眼下朱厚熜根本不在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清流,谁是污浊,他只在乎谁是有用的人,最重要的是,是能为他所用的人。

也许等朝局稳定,朱厚熜站稳脚跟,他还会再度启用夏言这柄锈迹斑斑的剑。

“别回乡,那会让百官寒心,说朕无情的。”朱厚熜扶起夏言,“去南京吧,那里的百姓可都盼着阁老去的。”

去南京,朱厚熜还能保夏言一命,回乡的话,可能夏言还在回家的路上就不知道被哪路“劫匪”给杀了。

“遵命!谢皇上圣恩。”夏言行完礼,心系庙堂的他又悄悄问道:“微臣之后,皇上想让谁任内阁首辅呢?”

“严嵩。”朱厚熜答道。听了这个词,严世蕃嘴角一咧。

“不可……”夏言想尽最后一口气来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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